献给浅川樱的最后一束白玫瑰
浅川走的时候,我正在秋雪湖那边,倒不是真心想要钓鱼,但也的确是找不到事情做了,结果便是,手机掉到了鱼池里,而她正好准备给我打电话。
现在想来,这样的巧合似乎太离奇了一点,就像是你在中国遇到了一个听Radiohead的女孩那样不可思议。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子发生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
事后我被朋友骂了五百遍,“你知道浅川那天打了你多少电话你知道浅川那天打了你多少电话吗?”我只能一遍又一遍无力地解释,“那个时候,我的手机刚好掉水里去了。”
最后,我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已经想不下去浅川那天是怎么度过的了,机场里,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在给两个装的满满当当的外交官行李箱办托运,那份残酷的化验单此事应该在她的背包里,她当时应该也还戴着口罩,不过,还无疑问,即使只露出半张脸,她也还是一个漂亮到无可救药的女孩子,那种会让你眼睛得癌症一样的漂亮。
她掏出已经消过毒的手机,正在一遍一遍地给我打电话,而我,该死地,在一个距离机场不到五十公里的度假村里,看着手机掉入池中无能为力,之前已经答应过浅川的,我回去送她的,可惜,手机没了以后,一切都成了不可能。事实,就是以这样天真无邪的方式,结束了我们两个人最后的一次告别。
直到第二天我才办好了手机卡,买了一部新手机,想尽办法恢复了之前的通讯录,然后打电话过去时,她已经在澳大利亚了。
“Nothing。”她说。
“Sorry。”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到什么能说的了。
说到底我连她的手机号码都记不得了。
再次知道她消息时,已经是在电视新闻上了,“昨日,一名中国籍澳大利亚留学生在自己的公寓内死亡,初步断定为自杀。”屏幕上她的照片依然是那样的青春靓丽,风采迷人;零星的一点对于公寓的剪辑视频,干净的书桌,收拾整齐的书架,家里也收拾地一尘不染,她到还是她自己的风格,只是,再也看不到她了。没有必要再去确定事情的真假以及自杀者是否只是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可怜孩子,朋友圈里面也倒是安静地可怕,大家都默默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或者,早已经预料到了,却从来没有说出来。
“放心,在中国化验的结果肯定不准,你回澳大利亚再测一趟吧,这样的话肯定就没有问题了。”隔着远远的网,我们这样安慰她。
“好的。”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地没心没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再在家里待几天吧,还不急着开学。”
“嗯呢。”我们也同样地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地平静。
事实结果我们也清楚,她大大咧咧地把报告单拍照上到了自己的主页里面,平时热闹的圈子一下了就安静来下来。之后,连她喜欢的社交活动也停了下来,“反正他们也不敢来了,还不如我现在就不邀请他们。”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正在她家,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厚得像是一堵墙,将我和她硬生生地隔开。
“Nothing happened。”当时的我也就只能这样安慰她了。
事实我们也是清楚的,也只能算是安慰吧。
从澳大利亚回来,度假消遣调侃我们这帮在香港大陆读书的同学,突然心血来潮要写一份艾滋区调查,结果被一名感染了艾滋病的儿童抓伤,一个月前的事情了。这段时间以来的气氛也一直在压抑着,等着那份至关重要的检查报告,结果却让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我要去艾滋病区调查,然后写一份宏伟的调查报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回国以后的第四天。当时她还是她自己,我所认识多年的那样一个女孩,也的确耀眼地可以了,富豪家的千金,钢琴全国大赛一等奖,我们焦头烂额地准备高考的时候已经拿到国外名校的offer了。但是,对她印象最深刻的倒不是这些,有一次借她的iPod,发现里面全是Radiohead的歌,这时,对她才肃然起敬了起来。
她最后一次回国的时候也的确是很热闹,一大堆的人,赶着来迎接。认识她喜欢她的人也真不少。不过,更多的时候,在逃开这些奇奇怪怪的社交活动之后,她最喜欢做的,还是和我们这帮老朋友一起玩个痛快。记得她说出她有可能是她一生中最不实际的一个想法的时候,当时我们是在市中心,一楼的某家灯光迷离,象征着不幸爱情的咖啡馆里,和往常一样,她评论着这里的灯光和装饰是如何低俗到可怕的,没有一个人想到,在将一大杯掺和着威士忌的美式不加糖喝掉以后,她重重地把咖啡杯砸在了桌子上,就像是她一贯的风格那样,郑重地说出了一个刚刚做出来的决定,“我要去艾滋病区调查,然后写一份宏伟的调查报告。”整个咖啡馆都安静了下来,似乎背景音乐都瞬间停了,她看了看疑惑不解的我们,“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的?”
到现在我们都没有理解她当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她肯定出了问题,如果不是她满身的名牌和钱包里面满满当当的银行卡的话。艾滋病区,一个遥远的和现实格格不入的神秘地区,一个放假回国的前途无量的富家千金,想象力无论如何,也没有这样的天赋。
但是她还是去了,尽管我们没有一个人跟她去,她倒也是没有在意。带着电脑手机充电宝,订了一张商务舱的机票,在候机楼等待飞机的时候,顺便买了一个中国生产的Moleskine笔记本和圆珠笔,她就这样去了。
结果倒也罢了,顺着手机导航找到了艾滋病区,然后采访调查之类的也许也会很顺利,我没有关注这些,她也没有告诉我采访的整个细节,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我事情的大概,中途的一个小孩冲上来抓了她,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伤口流血以后才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没关系的,这样子不会感染的。”她这样对我们说,然后,拍照,采访,调查,一切都按原计划的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们倒也希望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一下抓伤,只是,她自己不说,我们也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的轻松。回来,刚下来飞机就被救护车带走了,然后住在了医院里,整整一个星期,虽然不是重症监护病房,也不是传染隔离病房,但气氛总没有她描述的那么轻松。她也没有过多地说什么,朋友圈里,两条动态大概已经能够说明所有问题了,“在山区,被抓了一下,总感觉不太舒服,大概是心理原因吧。”另一条也不没有用太悲壮多语气,只是说“医生说检查出结果要等一个月,就静静地呆在病房里面吧,不许动,无聊到说不定会生病的。”
那的确是难熬的一个月,对于所有的人来说。
但是之后,我们都希望那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再长一点,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HIV阳性。”她将化验单拍照上传了,只说了这几个字。这还是她的风格,简洁,不拖泥带水。有人在哭,有人默默退开。“怎么,这就是说,我得艾滋病了?”她问。
“不会的,估计中国的监测也不会太准确,要不然,你会澳大利亚再测一下,那边先进,肯定会测得准。”
她愣了愣,然后又露出了她一向的笑容,“嗯,好的,过完了这个假期我回学校的时候再查一下。”
“难得回家,不想那么早回学校。”她笑着对我们说。
“嗯,多玩几天。”我们也是这么对她说的,“我们会经常请你玩的。”
伪装之下,每一个人都活得好累。但除去了伪装,我们便什么都不是了。
之后便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人再邀请她出来,她也没有再次邀请过别人。在惴惴不安地等待中,一边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很快,一下子就知道结果;另一方面,又迟迟不希望那天到来;如果是真的,真的那样的话,我们都情愿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到。
人情冷暖,咫尺天涯,也不过是瞬间而已。
之后便是我知道的那些了,买了出国的票,在机场一遍又一遍地打我电话,然后,在电视上看见了她。
连说最后一次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大概知道了她的死因,艾滋病本身倒是另一回事,检验单倒是她一次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一个千金女孩,什么挫折都没有遭遇过,对她而言,世界就一定是这样或者是那样,反正,就一定会顺着她自己的意思吧了,当发现世界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时,之前建立在她心里的那样一个城堡也就轰然倒塌了。或许留在中国还会好一点,至少她还不会当着我们的面自杀,她还是那个高傲的小女孩。
然而她还是走了,死于恐惧,无论死对艾滋病毒的还是对现实世界的,总之,她也已经不在了。
其实,和浅川樱之间的交往也并不算是太密切,她有她自己的圈子,低调,神秘,不属于常人的安排。我则是一只趴在闹钟上睡觉的蚂蚁,忙着将灰尘从自己身上踢下去,顺着齿轮的震动争分夺秒地生活着。但也毕竟是她同学,见过她,打过招呼,一起吃过饭,我总是少言寡语的那一位,毕竟,对于她的世界来说,我就像是玻璃外面的酱油瓶那样,即使见过,也无关紧要。
所以天知道她那天会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打电话,这大概会是她人生中经历的第二次遭遇吧,感受到了那种低落与无助,明明知道他就在电话的那一头,自己却是永远地那么无能为力。
或许只是我想多了,她那天仅仅只是无聊,便把所有她认识的人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唯独我没有接。带着一份傲气,她将我的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
反正我和她的联系就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她从艾滋病区回来以后我倒是没有怎么在意,毕竟知道艾滋病的传播方式。那段时间里,也就是陪她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我倒也是喜欢她家的大别墅,只是豪华地过于冷清;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或许从一开始便存在。临走前,她就一直在整理她的行李包,我就在一旁看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口罩,注射剂,其他零零星星的说不上名字的药品便塞了半个行李包。倒也不是我不想上去帮忙,帮不上而已,她处女座的整齐,容不得其他任何一个人的插手,这样的苛刻,倒也是难为了自己。
在将相机包塞进行李包以后,她停下来手里的活计,苦笑着看着我:“我走了以后,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也许已经不记得我了。”
“不会的,反正你还是会回来的,明年的这个时候,也许就轮不到我在这里看你打包行李了。”
处境倒也算是凄凉,回国的时候所谓多朋友熟人什么的差不多也是倾巢而出,极力迎接;而走的时候倒是清静了好多,她戴上了口罩:“走了吧,也没什么留给你的,本来还记得你喜欢喝红茶的。那个写着我调查记录的本子倒还在,已经消过毒了,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做一个纪念吧。”
当时我想到的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宴会,热闹非凡,场上的宠物犬都在极力狂奔着,因为不这么做,它们就有被漫天飘洒的花瓣淹没窒息的危险。
“好的,我就替你保管着,回国以后还给你。”我说。
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个断送了她的大好未来的人长什么样子。
她送我的笔记本,她指给我看调查报告的细节,期间夹杂着现场的照片,残破的房屋,一无是处泥泞的土路,感染了艾滋病毒的人,肿瘤,并发症,溃烂,感染,排泄,分泌物,枯死的树与青天白云。她指着某张照片的一角,一个佝偻着的人,轻轻地颤抖着说:“就是他抓伤了我。”
像是在控诉着什么。
其他的几张照片,这个孩子以边角对形式出现了,定格在了某次无神的或者心事重重的表情之上。我盯着照片上的他看,宽大的踝骨,邋遢无神,两颊怪异地向外扩展,丑陋的脸,似乎可以直接拖到医学院去作为病例的典范泡在福尔马林里面,被医学家一次又一次地提及。“他家所有人都感染了艾滋病,全家就只剩下他还活着了。”
“大概也活不长久了吧。”我说,看着他露出的肋骨,这才想到有他已经处在青春期了。
生在了那里,缺少教育,羞耻感,萌生的性欲以及知道自己无药可救的恐惧;然后浅川就出现了,撒着法国香水的漂亮女孩子,来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地区,高等教育,笑起来很好看,干净,没有病。天知道这个脑袋里面会在想什么,想毁掉美,仅仅是因为自己不能够拥有美。
然后他怪吼一声,从过去抓伤了前川,还做出了一系列下流的姿势。
村里面的人也不没有阻止,出现了这种意外,或者说,他们倒是很开心,传播疾病倒是另一方面,因为恐惧而沉默的地区,一直以来,幽默细胞都被离奇地放大了,无论何事,都会当成这里的人在等候终途到来之前的笑料。
在笔记上记载相关细节的几页,没有保留下来,被她匆匆忙忙用油性记号笔全部涂掉了,粗粗的黑色线条,直接抹去来真相,没有人会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他都还在,仔仔细细地,以一个高等学府的全优女孩那样的傲气与自信心记录下来她所需要的一切,无疑,一篇十足精彩的报告文。
她受过的教育,或许只能让她在她所了解的世界里生活得很好,悲剧的并不是她想要体验外面世界的生活,而是她认为外界世界也会像她生活的世界那样子,按照公式和计划运营下去。
而那个世界,显然不同。
在澳大利亚自己的独立公寓里面,服下安眠药的时候,她会想到什么,不会想到什么,其他人又怎么知道,总之,她说对了,她走了一年以后,或许,所有的人都已经把她忘掉了吧。每个人都忙着把一条河里面的沙子堆到另一条河里面,再由下一代人将沙子运回来,周而复始,有始有终,就这样重复着直至消失,到了最后连自己为什么要堆沙子却始终没有弄清楚原因。
就这样走吧,小小的十字架。有仔细看那则短短的新闻,半秒钟的镜头,浅川书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束新鲜的白玫瑰,希望外人不要把它们惊动好吗,就当是自己送给浅川樱的,在她自杀以前,这样的话,我心里也好受一些吧。
外面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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