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青春就此被你设定!
和许多人一样,我最叛逆的时期也在中学时代,特别是高三那年。感觉身体里像住进了一只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感到它浑身带刺,有棱有角,不经意间就会伤到他人,包括自己的至亲。
我从小性格内向,并不讨人喜欢,碰上热闹场面总是待在角落里,是一个“壁花少年”。我爸跟我截然相反,他性格暴躁,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都不许别人违背,如果不按着他的意思来做他便会恼羞成怒,俨然一座行将爆发的火山。
我爸希望我长大后能有出息,步入社会上层,不受人轻视与欺侮。因为他成长的年代较为艰苦,祖父母无力供他读书,他很早就当了村里的石匠,每天天色未明便啃上一块番薯做的馍馍,骑着破烂的二手凤凰牌自行车,向着山里疾驰而去。你可以想象十五六岁肩膀还很孱弱的男孩,整日需同三四十岁的男人一起干活,美好的青春在日复一日的汗滴中流尽,多么忧伤。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爸就想把他自己的失意都弥补在我身上,仿佛我的到来是为了让他见到自己本该要过的生活,是为了实现他未曾实现的人生。我成长的路线似乎已经被他写在了一个隐秘的本子里。他对我管教严苛,从不容许我做除了读书以外的事情,即便农忙时节家中忙起来,他也不让我搭一把手。对世事反应迟钝的我,从没觉得自己能跟天才沾上边,而我爸仅仅凭借我靠死记硬背考出的成绩,常在外头夸我学习好,仿佛说出那些话总能为他抚平过早爬满褶皱的额头,并在上面增添些光彩。大人的虚荣心是涂满油光的薄薄纸面。
上了初中以后,各科课程的难度都在增加,尤其是数学,我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容易得满分了。当我第一次拿着一张写着86分的数学卷子回家时,我爸咬着牙拿起编竹篮时折断的竹条就抽我,我像只小动物一样窝在墙角呜咽。此后,我爸对我监督得更严了,他要了我的课表后,作息时间基本上都由他安排,并让我严格遵循。这样做的效果是,3年后我被保送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在这3年里,我感觉自己被一个更为牢固的铁笼子罩着,每走出一步都很沉重、艰难,我向往许巍《蓝莲花》中的自由。
高中时,我开始了寄宿生活。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自己顿时有一种被释放的感觉,便常常跑到公园玩耍、看黑天鹅戏水,和室友追偶像剧、逛大大小小的超市,也会一个人钻到图书馆里,看我爸眼中所谓的“闲书”,开始接触席慕蓉的诗句,也翻起村上春树的书,心里有一块草地渐渐被它们拉扯成了一片草原。课下我也开始写起东西,投给本地的报纸,连续被刊登了好几期,受到各年级语文老师的关注,他们不时便在课上对自己学生提及,我就突然间成了学校的公众人物。
当我正沉浸在文学带给自己的快乐中时,数学成绩却江河日下。开家长会的时候,我爸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上,脸红得像刚烧出来的铁,似乎谁一贴过去就会被他烫伤。我在教室外站着不敢看他。会后他冲出来找到我,骂了几句难听的乡下话后又迅速拎着我到教数学的金老师那边,试图商量出对策。没想到金老师迎面就泼下一盆冷水:“就你儿子那样,甭说考一本了,就连进三本恐怕都有些难,脑瓜子笨怎么教都吃力……”毒舌的金老师从不给人留一点情面,我爸的那张薄薄纸面瞬间被刮裂了,眉头紧紧皱着,像自己被数落了一样。从金老师的办公室出来,一路上我爸骂我骂得更凶了,走几步就气得停下来。路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着我,我面红耳赤,一直低着头。远处的班主任刘老师见状便过来解围,他除了向我爸说起我偏科的状况外,还提到我的文学创作,建议我去参加一些比赛,以获得相关院校的自主招生资格。那天,我爸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把目光聚到刘老师的脸上。
我爸看上去五大三粗,但也喜欢文学,当然他常看的是热血的古典通俗读物,《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英雄传》之类。知道参加一些作文比赛可以获得重点高校高考加分的消息后,他就让我发挥特长往这方面攻,有时他还似懂非懂地去书店买来一堆写有“高分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集”的书给我,很快我寝室里的书架都快放不下了。
高三那年成了我人生中最颠沛流离的一年,一面进行各科复习,一面还往全国各地跑,参加大大小小跟自主招生相关的作文赛事。我爸也放下家中的活儿陪我,夜以继日,候鸟般扇动日渐疲倦的翅膀。北京、重庆、上海,这些阴沉而落寞的大城市摆满了积木一般的高楼大厦,我们渺小地站在底下,感觉失去了家的方向。当我一次次看着自己的成绩与资格线擦肩而过,一次次听到身旁的选手欢呼雀跃时,我摇了摇我爸的手。他看着我,说:“没事,还有下一场比赛,争取过。”或许是他也被折磨得没有力气了吧,说话不再像往日那般暴怒,可我真的很累了。所钟爱的事物一旦成了累赘,或许放弃便是最好的选择。
去上海参加最后一场比赛时,在宾馆里,我认识了肆崽。他瘦瘦的,戴着白框眼镜,挑染着几绺金黄色头发,穿颜色明亮的衣服,是个一进高中就被家人安排报考影视编导的艺考生。他也同样忧伤,但比我幸福,自小就被父母宠着,没被打过。他爸妈都是文化单位的干部,一心希望他以后能当作家出名,所以在肆崽上小学时,他爸妈就开始让肆崽写文章,写得不好,他们就帮着改,并联系报纸杂志发表刊登。他爸妈还以肆崽的名义开了博客,在单位无聊时就在上面替儿子写东西,回复别人。夜里,我们坐在宾馆外的草坪上聊了很多。上海的冬天有些冷,空中无繁星,阴沉的云层不断下压,仿佛要压到我们心上。
肆崽说:“我们都像极了大人手中的棋子,被摁在哪里就在哪里,呆呆地杵着,没有自由。”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肆崽悄悄点了支烟叼在嘴上,吐出一团烟雾,谜一样散开。我问他为什么要抽烟,他说是因为害怕。“害怕什么?”我问。他又吐出一口烟后,说:“明天的现场比赛心里没底,我很想赢,但又清楚自己的水平不能跟你们相比。”我心里有块铁片突然滑了一下,我看着肆崽,呼了一口气说:“我可以帮你……”
那天深夜,我在准备赛前的素材,并在草稿纸上拟写出一些模板、框架。我爸过来瞅了几眼后,就独自走到阳台上抽烟,落地窗被拉上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带着略硬的语气说:“最后一次机会了,一定要抓住。”我没回应,默默低下头,想哭却又忍住。我爸不知道到了明天我会跟肆崽交换彼此试卷上的考生信息,两个孩子的人生可能就此发生变化;他也猜不到自己千辛万苦一手设定的路线,悄然之间就要被人篡改,我在一种叛逆的窃喜中悲伤。
那场现场赛,我写得很顺,时间没到就交了稿子。我想自己的那篇文章应该会是50个一等奖中的一篇,而它后面跟的也将是“肆崽”这个名字。事实果然如此,肆崽拿到了高校加分资格,而我落榜了。
那天我爸疯了似的摔着宾馆里的物品,幸好都是一些被褥和塑料制品,之后他狠吸了几口烟,终于安静下来,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像一个年老的玩偶。他本以为一切可以回到他设想的路径上来,却不曾想到情况到最后失控了。他转过头,目光黯淡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我,嘴角翕动了一下说:“回去好好高考……”他真的累了,或者说老了,口中最后一个字的发音都显得那么微弱、苍白。
之后我开始安心复习,像正常考生一样跳进高考的洪流中,由于数学成绩始终没有多少起色,最后我离一本线差了30多分,考上了北方的一所二本院校。而肆崽的文化课成绩只有400分左右,却因为是艺考生以及参加作文大赛获得加分,去了上海的一所知名戏剧院校。我不后悔当初做出的决定,因为我要回了自己那么可怜的一点自由,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原想着日子就这么平淡地从夏至走向白露,却不料在临行那天,我爸竟狠狠掴了我一个耳光。原来心有不甘的他买到了8月底最新出版的有关那届作文比赛的获奖作品集。当他看到肆崽的那篇复赛文章时,顿时傻了眼,自己的儿子赛前准备的素材竟然都印在上面,再细细一读,凭着平日读我文章的感觉,他断定那篇文章就是我写的。他思量许久也想不出个究竟,便气急败坏地把我叫到客厅,把书丢给我,问我是不是主办方判错了。我说主办方没有弄错,是我自己跟别人换了卷子,我只是想要回自由,不愿自己和他那么累。不容我多做辩解,我爸一个巴掌下来。盛夏大雨滂沱。
我忍着脸上的痛拉着行李箱冲出了家,过了一会儿,他追了出来。雨下大了,我爸费尽周折跑到了客运站,站前积满雨水,他不管不顾地蹚过来,雨水灌进了他的鞋里。我爸长吁短叹地站着,似乎朝我坐的巴士方向看了一眼,我连忙把头埋下。他的目光很快又撤离到其他车上,抑制着想要大声喊出什么的冲动,靠在客运站的大门边。我抬起头,看向窗外,一个曾经铁打的汉子,此刻竟像一峰年老的骆驼。风不知从何处钻进来,连着车上的空调吹到身上,冷冷的。
张爱玲在《易经》中写道:“我们大多等到父母的形象濒于瓦解的时候才真正了解他们。时间帮着我们斗,斗赢了,才觉着自己更适合生存。”在这场兵荒马乱的青春里,我难得赢了一回我爸,当看见玻璃窗外那个逐渐远去的身影时,自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4年后,我考上了某重点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并写了几本书。而肆崽成了戏剧学院里那一类十分普通的学生,脱离父母后的他没再写些什么,毕业后到他父母单位待了一阵便出国了,从此杳无音信。
兜兜转转之后,自己还是与文学脱离不了干系,离轨的火车重新回到了轨道上。回过头想想,现在自己正走的路或许跟我爸当初为我规划的未来差不了多少,4年前因叛逆做出的那个决定似乎可有可无。但是,如果青春没有弯路可走,哪能看见人生拐角的精彩,又怎么会学着去成长,去珍惜?
父亲,我不愿自己的人生被你设定,你所能陪伴我的只是人生中的一程,还有更多的明天、未来需要我自己去过、去活。所以,请您原谅我年少时做出的决定,我不想做一颗棋子,我只想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
潘云贵,清新系人气作家。硕士在读。曾获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首届新蕾青春文学新星选拔赛全国总冠军、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C组一等奖、第四届《人民文学》全国高校文学征文一等奖等奖项。新浪微博:@潘云贵
已出版:长篇小说《飞鸟向左,扬花向右》,散文集《我们的青春长着风的模样》,散文诗集《天真皮肤的同类》等作品。
本文选自新书《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故事为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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