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两天前讲了“鲁郭茅巴老曹”上集，没讲完，今天继续讲下集。我小的时候，除了读鲁迅以外，读的最多的就是郭沫若了，到现在还记得他的两首诗，我都背得下来。一首是情诗，“我把你的樱桃小口比作一个酒杯，喝不尽的葡萄美酒，时常令我陶醉。我把你的酥胸比作一堆坟墓，我们两睡在中间，血液化成甘露。”说实在话，那时候觉得还真是应该批判，这么小资情调。我这里是靠记忆，可能有字句的错误，大家可以查证。另外一首是一幅画配的词，大概的几句是这样“在一万公尺的高空，在图—104的飞机之上，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大家知道，这个照片就是毛主席在飞机上写诗。
另外看郭沫若看得比较仔细的一本书是《李白与杜甫》。郭沫若喜欢李白，我也喜欢李白，但是郭沫若贬杜甫，实在叫人有点不能想象。比方说《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说隔壁农家的小孩，抢了你屋顶上的一些茅草，地主啊，说明你家里很有钱……当时我觉得很可笑。
我也不喜欢郭沫若的某些言论，但是平心而论，现在海外华文界完全否认郭沫若文学和学术成就，也不公平。创作社当年主要就是郭沫若、郁达夫两个人，一个写诗、戏剧，一个写小说、散文，四个文类各有成就，另其它流派不敢小看。别的不说，流亡日本数年，郭沫若就在甲骨文上做出成就，真是有才啊。
回到“鲁郭茅巴老曹”的这个次序里边，郭沫若之所以占到第二位，不完全因为他的文学、学术成就，还因为他跟国民党、共产党领袖的“关系”。大家不要误解，我这里说的“关系”，不是“搞好关系”，有的甚至是“搞坏关系”。怎么说？原来北伐的时候，蒋介石提拔郭沫若，把他从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变成北伐军总政治部副主任。不料四一二事变以后，郭沫若却发文声讨蒋介石，还参加了南昌起义，最后被蒋介石通缉。通缉十年之后，也是蒋介石派人，据说就是转托郁达夫招郭沫若从日本回国，主持抗战文化事业大局。国民党当时给他的地位是军事政治委员会第三厅厅长。
周恩来却在党内建议，以郭沫若同志为鲁迅的继承者、中国革命文化界的领袖，并由全国各地组织，向党内外传达，以奠定郭沫若同志的文化界领袖地位。在为郭沫若办的五十大寿的纪念活动上，周恩来还特别发言，把鲁迅跟郭沫若并称。周恩来特别说，我这里不是要故意把鲁迅跟郭沫若并，而是要说明，他们是各有千秋，鲁迅是鲁迅，郭沫若是郭沫若。鲁迅先生死了，鲁迅的方向就是大家的方向。
今天来看，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选择。其实当时有另外一个可能的选择是茅盾。从文学成绩上，《子夜》也不差。党内资历，茅盾早于周恩来，跟毛泽东同期，是1921年的党员，不清楚这里有什么内情。1927年，叫茅盾也到南昌参加起义，他买不到票，没赶到。所以从1938年开始，“鲁郭茅”的次序就延续至今。
继续说“巴老曹”。从文学成就来讲，我觉得老舍应该在巴金之上。巴金非常有意思，他一辈子相信无政府主义，最后只有他做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真是非常非常反讽。而老舍出现两个例外，大部分的作家1949年以后都没法写作了，比如曹禺1949年以后，基本上就是改他早期的作品。茅盾也不能写了，巴金也不能写了，只有老舍还写出了《茶馆》。老舍是最出色的、对新社会最有贡献的作家。第二个例外，他在文革当中，最受不了批判，最后于太平湖自杀，据说他自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手抄的毛主席诗词，也有说给毛主席的信，实在是一个疑案，让人百思不得一解。
回过头讲“鲁郭茅巴老曹”这个概念，它的意义是什么呢？它的意义是肯定了五四思想的价值，肯定了五四文学的贡献。虽然《讲话》（1942年5月28日毛泽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实际上是梳理了跟五四的关系，有继承，有改造，有批判，有划清界线，从今以后，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等等。但是我们必须正视一个现实，“鲁郭茅巴老曹”都是《讲话》之前的，1942年《讲话》至今，还没有能够相提并论的大师，这是一个现实。后来把丁玲的像跟“鲁郭茅”挂在一起，害得丁玲还倒霉了。“鲁郭茅巴老曹”就肯定了五四的价值，为什么后继无人呢？
第二，当然有遗漏。看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就知道，“鲁郭茅巴老曹”后面，至少跟两个人或三个人。哪两个？一个沈从文，一个张爱玲，还有可能的是钱钟书。“鲁郭茅巴老曹沈张钱”，这才是比较完整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排序。
重新回顾当年要确立文化界领导人物的努力，可以看出当时中国共产党对意识形态、对于文化工作是何等的重视。今天回头看看《萧军日记》，毛泽东为了准备《讲话》，其实他并不喜欢萧军，多少次的长时间的谈话，家里请他吃饭。
今天又开文艺座谈会了，可是我们会发现一个情况，“鲁郭茅巴老曹”这一序列，怎么往下发展？今天的文化界，谁是领导人物，谁是方向呢？要说艺术的贡献，张艺谋很大吧；要说群众当中的影响，赵本山是最多粉丝了吧，还有姚晨等等一大堆；要说亚文学、国际影响，莫言、王安忆、贾平凹、余华都有国际影响。可是主旋律呢？主旋律有什么人是代表人物，为什么我们今天还是说“看到高原看不到高峰”？重新学习这一次的《讲话》，再回顾上一次的《讲话》，“鲁郭茅巴老曹”的接班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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