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为什么我说科举、青楼、镖局是咱们独特的汉族文化，中国的少数民族和西方都没有？（所以想干这行的妇女都来中国了。《海陬冶游录》说，清道咸年间上海就有外国妓女，北京大概在同治、光绪时期才出现，据点是东单牌楼二条胡同第一楼。开始是东洋妓女盘据点，后来转手给了西洋妓女。嫖资是本土妓女的两三倍。这价格“开洋荤”是色狼们完全可以接受的。）没有镖局是因为少数民族彪悍，西方也是，美国人，人人带枪，大家都跃马横枪，不需要有人保护。咱们这儿文弱书生很多。青楼也是因为少数民族自由恋爱很奔放，山歌一唱，大家就手心一扣，走婚了，根本不用来青楼。西方也一样，西方一直都有自由恋爱的传统。
有一点挺逗的。西方是自由恋爱，但皇帝只能娶一个老婆，因为有上帝管着，所以英王要是想再娶一个老婆，只能把前老婆斩了、杀了，曾经有杀过好几个老婆的，但是你只能娶一个。恋爱是自由的，所以它只有妓院，没有青楼。他不需要爱与自由这个服务（林语堂说古代妓女：“其实在中国古代社会，她们才可算是唯一的自由女性。”这话的语境是相对于良家女子。），他只需要性，有一些妓院。偶尔上流社会会出现一两个“茶花女”，茶花女应该算西方的青楼女，但是茶花女的才华跟我们的鱼玄机、薛涛这些比起来，还是不够的，就是在公爵、侯爵之间卖卖笑而已。
可是每个女人有自己的选择，有的女人就说：我希望年轻的时候不谈爱情，就淡淡的、静静的。我15岁嫁了你，中间你去青楼混。那个时候的女子接受的是封建礼教传统，她不能管丈夫的事情，丈夫随时可以休了她（“三年丧不去，贱娶贵不去，无所归不去”这是“三不出”。陪老公守孝三年的不能离婚，从贫贱到富贵一路走过来的不能离婚，娘家已经没人的不能离婚——“不事公婆、无子、淫佚、口舌、盗窃、妒忌、恶疾”，这是古代的“七出”，只要女子犯其中一条男的就可以休妻。），而且休了她，娘家还要买休。就是休了这个老婆，娘家还要拿钱来买。不是每个朝代都如此，宋朝有这个规矩，你没钱买女儿回去，丈夫可以把她卖到青楼去，这是丈夫的财产。那时候，老婆当然没什么地位，所以也没办法去管男人。不像青楼女，青楼女可以揍你，可以打情骂俏，可以把你轰出去，说我今天不喜欢你，你给我滚，因为外面都是排着队来的公子王孙，甚至有皇上本人。
青楼名女可能跟很多个大名士（名士到底应该怎样？东晋王孝伯给出了定义，“名士不必须有奇才，但使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成名士”。）都好过。比如薛涛，就先后跟唐初几个大名士都好过。也有一个大名士跟好几个青楼女好过——这种人我觉得应该鞭尸，非常令人气愤，就是这个冒辟疆，跟董小宛好过，居然还跟陈圆圆好过。
陈圆圆、董小宛，都跟这个姓冒的人好过。但是呢，像董小宛一样，为了讨其大老婆、二老婆欢心，在他家就殚精竭虑，做最乖的小媳妇。19岁跟了这个姓冒的，最后28岁就死了。董小宛就这下场。（董小宛在冒襄家不论酷暑严寒，都要站在旮旯，只有发话她才能坐下，见大老婆碗空了要马上站起来添饭；最可恨的是两个儿子学习不好，老冒不管，看作业不好就俩嘴巴。董小宛识字，就彻夜辅导，还要操持家务。董小宛酒量好，曾经用盆跟人对灌。冒不喜欢喝酒，董就戒了。冒喜欢吃甜食，董挖空心思开发出滁州特产“董糖”。后期家里败落只能吃咸菜，董能把咸菜做得“黄者如蜡，绿者如翠”——她到死都没有零花钱，最后死时只有一副黄腕钏，是因为老冒题字才没舍得卖。）
刚才说女人的选择，我觉得老天是公平的，给你什么东西，不能都是你的。你年轻的时候绽放爱情、燃烧青春，美好极了，跟各种大名士，甚至跟太子、皇上本人谈恋爱，老了还有一个善终，我觉得老天爷就瞎了眼。善终一定是留给那些年轻时没那么多爱情，丈夫也出去青楼喝酒胡混，而我相夫教子，然后我有一个美好晚年。丈夫总会回来——最多带一个青楼女回来，当老五或老七，《大红灯笼高高挂》其中也有一个是这种。但是我，最终能儿孙满堂，能跟丈夫相濡以沫，最后两个人一起合葬在一个墓里。青楼女不行，不可能跟他合葬，除非一起殉情。所以你选择了那种人生，没办法，就只能过燃烧的青春。因为当她们知道自己的未来是绝望（妓女下岗再就业一般如此：拿出积蓄开个小店，这种店一般还是妓院，升级2.0当老鸨；因为会拉会唱，也有做琴师的；自己不干但跟老鸨关系好，升职做领班；
给新来的妓女做经纪人和保姆；最好的是被人赎买出去当妾，这种情况借用了陶瓷业用语叫“窑变”。“摇身一变”是不是从这儿来的？），知道自己没有未来的时候，就更加猛烈地把爱情倾注到这个短暂的美好年华里。当然了，要能赶上的话，还能为国家民族作点小贡献。
远的，宋江就钻到过李师师的床下。梁山一百零八将长得最帅的、最会勾栏之事的是燕青。燕青去勾引李师师，然后李师师就把宋江藏在床底下（因为宋江长得太难看，跟宋柯似的），等宋徽宗正跟李师师在那美的时候，突然从床底下出来说（宋徽宗床下干吗总有人？前有大晟府周邦彦床底下写词，这儿又冒出来个宋江。这是床还是大变活人的魔术箱？），皇上皇上，我是宋江，我就是梁山宋江，我忠君，我只是讨厌奸臣，我愿意受招安，坏事都是童贯、蔡京、高俅他们干的。梁山受招安李师师起了很大的作用。还有著名的李香君、柳如是，就是有气节，跟自己的情人讲，坚决不能投降清朝，我爱你就是因为你是大名士，大名士有气节是第一位的，最后连气节都没有，你凭什么让我爱你。李香君也好，柳如是也好，都充满民族气节，而且能鼓励自己的爱人去干。近的还有小凤仙，小凤仙保护蔡锷跑到云南去起义了。
当然，起义的效果咱们不说了。赛金花更有文化，还会说德语，会说各种外语。因为赛金花当时做青楼女的时候，嫁给了我国一个外交官（外交官、同治七年戊辰科状元、赛金花的老公洪钧死后，灵柩南返的途中，赛金花撂挑子不干了，跑到上海改名曹梦兰继续做妓女。在上海的苏州人认为，赛是苏州状元洪钧的小老婆，当妓女丢苏州人的脸，逼赛金花离开上海。赛一跺脚远走天津，仍做妓女。），外交官把她带到德国去，在德国待了很多年，回来以后，老公死了，于是又回到了青楼。八国联军来的时候，总司令是一个德国人瓦德西。德国司令说，到中国来，中国文化咱们得看一下，那就去体验一下中国文化，结果发现一个会说德语的赛金花。传说就在赛金花的坚决劝说跟阻拦下，八国联军最后在北京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屠杀或者更多破坏。
当青楼女，不但有炙热的爱情，我觉得在古代其实是一个还不错的选择。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大世家女，刺绣也不会的话，还不如当青楼女。（高师，妓女真的那么优雅？请看一枚满怀希望、想感受妓女文化的文人嫖后感：门前一阵骡车过，灰扬，哪有“踏花归去马蹄香”？棉袄棉裙棉裤子，膀胀，哪有“佳人夜试薄罗裳”？生葱生蒜生韭菜，腌脏，哪有“夜深私语口脂香”？开口便唱“冤家的”，歪腔，哪有“春风一曲杜韦娘”？开筵空吃烧刀子，难当，哪有“兰陵美酒郁金香”？）但这个概率很低，你只有被选中，选秀当了冠军、亚军、季军，才能被包装，才能教你歌舞，才能绽放炙热爱情——当然你也得等对了人。并不是每一个公子都那么好，并不是每一个皇帝都能有这个闲情逸致。青楼女的情是非常多的。爱情这个东西，叫越挖越有，就是你越谈恋爱，你越珍视爱情。到现在也是，女孩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可能就没那么深情，多谈几回恋爱，她对爱情有了更多的能力以后，就会特别有情。这些青楼女，对很多恩客是真的有爱情。（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寒云的葬礼上，最具个性的是由一千多妓女组成的方阵，她们胸前戴着袁的像章，头扎白布条，悲凉地行进着。原因就是寒云对她们特别特别好，这位公子对妇女一贯很尊重，大老婆小老婆在家声讨他花花肠子，他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坐在椅子上笑。嘻嘻一笑，继续去嫖，挺押韵。）
在宋朝，有一个叫严蕊的青楼女，非常忠贞，有人陷害她的情人，把她也抓进去了。凶手就是“理学”（其实就是戕害音乐最多的程朱理学）大师朱熹。朱熹要害人，就跟咱们现在调查贪官一样，把他身边的二奶抓起来，然后问问他有什么贪污的行径。严蕊就被下了大狱，严刑拷打就是不招，就是挚爱这个情人。（这个朱熹最不是东西。宋宁宗庆元二年十二月，监察御史沈继祖弹劾朱熹罪状中有这段话，“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之偕行”“家妇不夫而孕”。意思是朱熹找两个尼姑当姘头，还满街嘚瑟；儿媳在丈夫死后居然怀了孕，朱熹诱奸儿媳！这么诡异的剧情实在编不出来，应该不是污蔑。这位大哥的核心理论—“存天理，灭别人欲”。）关了很久，官府换了人，是岳飞的一个儿子岳霖，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冤案，说这样吧，你写首诗自辩，你能让我觉得你是冤枉的，我就放你走。严蕊写了一首叫《卜算子》，是我特别喜欢的：“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东君，太阳，主时令，这里隐喻官府判官。这句诗的意思是，我有罪没罪，还不是“东君”（大人）你说了算。“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写得非常好，所以当庭释放。
青楼女的命运其实自己不能掌握，自己能掌握的就是——如果一旦爱你，我就拼了，因为我的人生是这么短暂，要燃烧青春。所以一旦爱你，我就玩命。
其实跟今天有点像，今天你说做了小三，开始其实也有爱情，但是你也真爱了，哭哭啼啼，也企图扶正，被伤了几回心，最后就真成只图钱了。现代虽然没有青楼了，但是很多好的女子，也还是被大家追逐，也还是会出现很多悲伤的故事，成为二奶，被人包养，出现绯闻，然后经纪人怎么害你、怎么逼你。当然韩国更多，经纪人逼你去陪等。但这时经纪人说，是我培养了你，是我请舞蹈老师教你舞蹈，是我把你弄出了名。其实这跟古代的青楼没什么区别。
在清末的时候，科举废除了，火车一通镖局也废除了，同时青楼基本上也废除了。因为社会没有过去那种士大夫阶层了，也就没有人让青楼提供高级的文化需求了。到民国时期，就变成了交际花制度，比如陈白露，《日出》里面的陈白露。陆小曼的身份有争议，说是女文人或者是交际花都可以了。交际花还是保留了一点青楼传统。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好的交际花，还是一个院子里就她一个人，然后大家慕名跑到你家来，大名士都在这儿互相认识。徐志摩、刘海粟，大家都是在陆小曼家认识的，然后大家开沙龙，开派对（民国文人太乱了，不分时间不分顺序，只八卦关系：张道藩的情人是蒋碧薇，蒋碧薇的老公是徐悲鸿，徐悲鸿的情人是孙多慈，孙多慈的老公是许绍棣，许绍棣的情儿是王映霞，王映霞的老公是郁达夫。），这个传统到后来就没了。因为我们变成了新社会，不再需要这种腐朽的文化了。
未来我还会有时间讲镖局跟科举，这三个东西同时兴盛，又同时在一个时代湮灭。美好的爱情、自由、江湖、侠客、名人、名士、士大夫一起湮灭了，曾经在我们历史上有意思的那些东西。
我讲完青楼，大家应该明白，首先，它不是妓院；第二，它里面的人不是妓女，而是当时中国最有才华、最有文化、最漂亮的女人，而且她们传承了很多好的文化。如果没有青楼，恐怕中国那点音乐都传不下来，估计柳永、关汉卿这些人的伟大作品都传不下来——传承了文化，绽放了爱情，滋润了每一代的大名士。那些大名士如果没有青楼的爱与自由的滋润，可能还没有那么多奔放的诗篇，没有那么多奔放的思想，没有那么多铁骨铮铮。古代大名士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在外面要铁骨铮铮，有气节，跟皇帝死谏；外族来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到了青楼里，就是喝酒、吟诗等，各种风流倜傥的一面都出来了。大家觉得这是大名士应该做的，就是在这儿自由奔放，在那儿坚守自己的气节跟底线。
唉，其实这是一个不错的文化传统。我觉得我们汉文化曾经最有意思——如果没有科举，很多东西就传承不下来，因为没人去念那个书；如果没有镖局，很多美好的武术以及江湖故事就传不下来；没有青楼，很多诗词歌赋、管弦乐等美好的东西就都难说了。所以，讲这期纪念一下我们汉民族曾经美好的文化——青楼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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