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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继续出发,一起刷那套企鹅出版社的48册的大部头《伟大的思想》,今天我们来到第十册,法国作家蒙田的《论友谊》,一本散文的精选集。
蒙田这个人的大名,我印象中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在中国知识界流行开来的。
他和我们前两天说到的培根,形成了很有意思的对比。同样是写散文的作家,同样是生活在16世纪的欧洲,法国人蒙田和英国人培根在中国的遭遇不太一样,培根是名气大,但是魅力小。培根的画像从小就挂在我们学校的墙上,至少我们也听说过培根的那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
而法国人蒙田在中国出名要晚得多,甚至直到现在,名气也没有跑出知识分子的圈层。但是,对知识界来说,蒙田的魅力好像又要大得多。文艺青年带一本《蒙田随笔》坐在咖啡馆里,很常见。带一本《培根论说文集》,就很奇怪了。
那蒙田的魅力是哪儿来的呢?
我自己很早就开始读蒙田的书,这次借着读《伟大的思想》的机会,翻开的是一本随笔精选集。我脑子里隐隐浮现的是一个中国人,陶渊明。对,这两个人的经历很像,原先都当过官,后来都干烦了,隐居在乡下,都写作,区别好像只在于陶渊明比较穷,吃了上顿没下顿,而蒙田有钱,家里有大庄园,庄园里两幢城堡,他一个人占了一幢。
这次我再翻开这本蒙田的随笔集,看着看着,发现,他和陶渊明还有一层更深的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是自己文化传统中,第一次把写作的笔触指向自己生活的人。我们今天见怪不怪,一个作家写自己生活不是常态,但是在他们那个年代,其实很奇怪。
你想,在人类文化的早期阶段,认字的人本来就少,能写文章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他们必然在社会中享有一定的声望,写点东西,当然也是要指点江山,教化众生,“你该如何如何”。
就拿中国历史上的知识分子来说,从春秋开始,诸子百家的那些作品,要么是告诉老百姓应该怎么活,要么就是告诉帝王应该怎么统治,就算当代的帝王将相不愿意听他们说,他们也要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很少有人写字是把笔对准自己,说自己是怎么活的。缕着这个潮流下来,在中国文化中,直到陶渊明出现,我们才在文字中,看到了一个士大夫生活的细节样本。
蒙田也是一样,他的随笔,和培根有显著的风格差异。培根还经常讨论点什么“君王、司法、革新、殖民地”之类的话题,蒙田没这个兴趣,他只关心自己该怎么活。从这个角度来说,蒙田更像是一个现代人。所以他有一个外号,叫“生活在16世纪的当代人”。
你就翻翻这本小册子里选的几篇文章的题目就能感受到了:“论友谊”“论谈话的艺术”“论闲散”“论适度”“论父亲对孩子的感情”,还有一篇,名字叫“依靠我们自己的能力来判断是非那简直是疯了”。
如果即使是这本小册子你也懒得读完的话,我就建议你静下心看看这篇:“依靠我们自己的能力来判断是非那简直是疯了”。我读蒙田这些年,觉得,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蒙田的主张,那就是这句了。至于对世界有什么观点,意见,对某人的评价,蒙田其实很少谈。就算他们那个时代最热门的话题,宗教分歧,他也很少谈到。
蒙田经常在散文中表达一个疑惑:“我知道什么?”这个词从他这儿开始,后来成为法国文化的一个经典问句,法国有一套著名丛书,起的就是这个名字《我知道什么》。对啊,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扪心自问。我能知道什么呢?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真的有什么想法吗?桩桩件件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真的敢下什么判断么?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
请注意,蒙田这么说,他不是真的一无所知,而是他对下判断这件事非常非常谨慎,他对人的理性能认识世界的能力非常非常悲观。
古希腊有一句格言,叫“存而不论”,什么意思呢?就是我看到了事实,我也深入考察过这些事实,我知道那些互相冲突的观点各自都是什么,我也知道他们两者同样合理,换个角度看也同样不合理,但是我不能、也不敢轻易表态。这就是“存而不论”的态度。陶渊明其实也有一句类似的话,叫“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里面有些道理我已经领会了,但是我不会说。
我自己以前做节目,讲到历史话题的时候,经常讲,如果你面对一个历史事件,马上就能说出来忠奸善恶、是非对错,那你肯定是没有看懂。如果你了解到,恩,所有当事人都有当时情境下的不得已,你对所有当事人都抱以同情之理解,然后一声叹息,这个时候没准儿才算入门。
现在做这个节目,我都严格把握一条边界,就是——只做解释,不讲主张。
就是,我不对争议做判断,我只是作为一个知识服务者为用户提供一个看问题的角度,仅仅是角度之一。这不是因为我胆小,而是和蒙田一样,我深知理性的局限,深知一个正确的道理的反面通常也是一个正确的道理。做什么判断?蒙田不是说了吗?“依靠我们自己的能力来判断是非那简直是疯了”。
蒙田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喜欢旅游。47岁那年,他就出了一趟远门,去瑞士和意大利旅行。这趟,他溜溜达达走了17个月。他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就是走走看看,不赶路,每天吃好早餐再上路,到了哪里都要尽可能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到了罗马,他就拜见教皇,到了威尼斯,他甚至拜访了当地最著名的妓女。他也不做行程规划,只要不走回头路和冤枉路就行。这种对待旅行的态度,贯穿在他的很多行为中。
比如,他说,读书要读的啊,而且要多读啊,但是读完了忘掉,把自己变笨一点就好。工作呢?他说,要做好啊,但是也不要做得太好。什么意思?一个积极工作,玩命表现的人给世界带来的也不一定是好事。你要是上了年纪就会明白,蒙田在说什么。
后来的法国作家福楼拜,就是《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说:“不要像小孩子那样,为了乐趣而读蒙田,也不要像那些雄心勃勃的人那样,为了寻求教化而读蒙田。不,读他,即是为了活着。”
对,别指望在蒙田的散文中看到什么像小说一样很刺激、很好玩的东西,也不要指望听到什么道理,你只会看到一个人,一个活着,活得很舒服,因为追求活得舒服而从来不放纵自己对世界指手画脚的人。后来的欧洲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说过:“为了能真正读懂蒙田,人不可以太年轻,不可以没有阅历,不可以没有种种失望。”
听到这儿,你可能觉得,这个蒙田是不是相当于中国的那些隐士啊?不一样。中国的很多士大夫、隐士,靠的是否定些什么,才能肯定自己现在过的生活。
比如我给你念一首诗,很优美的,唐伯虎的《桃花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你看,这讲的是一名隐士的生活,到这儿还是很优美的吧?很有蒙田的气质吧?但是下面就不是了: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你看,唐伯虎要靠否定那些车马、那些富贵、那些五陵豪杰,才能说自己隐士的生活值得一过。
而蒙田和中国的陶渊明不一样,这两个人都活得非常认真,觉得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好就是使命,不需要靠否定什么。蒙田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就是生活得惬意。”你看,自己活好,他就傲娇。这样的人,你不能说他没有追求。这样的人格,在历史上也是挺罕见的。
今天,我跟你一起刷这本书,《伟大的思想》丛书中的蒙田随笔,我自己在笔记里面只记了两个词。第一个:活得认真。第二个:说得谨慎。这就是我理解的蒙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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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罗辑思维,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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