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夜,最初的暖

大四的时候,我在一家气象站实习。气象站修在一座小山包上,平时鲜有人问津,除了和我一起来实习的唐薇,就只有顾站长和姚姐两个人。 那年冬天快结束的时候,...

大四的时候,我在一家气象站实习。气象站修在一座小山包上,平时鲜有人问津,除了和我一起来实习的唐薇,就只有顾站长和姚姐两个人。

那年冬天快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漫天飞舞的雪片,半天工夫就给山区套上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大棉袄。黄昏时,积雪压断了高压线,气象站里忽然断电了,空调安静下来,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也麻溜地缩紧了长脖子。

姚姐从仓库里翻出了一只旧火桶和一丁点儿备用的木炭块,招呼大家围坐在屋子中央。

姚姐说:“抢修输电线的工人已经出发了,不过大雪封山,今晚能不能修得好很难说。”

顾站长找出半瓶二锅头,分给大家倒上。他说:“外面的温度已经零下17度了。来,喝一点,暖暖身子。”

我和唐薇有些懵懂地对望了一眼,小口抿了一下。

最后的夜,最初的暖

最后的夜,最初的暖

灰白的天空仿佛用尺子比着一般,一寸一寸地暗淡下来。屋子里很安静,扯开耳朵,就能听见大片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火桶里炭火不是很旺,偶尔在燃烧时发出噼啪的爆响,好像这间小房子哆哆嗦嗦地蜷在雪野里打着寒战。

“要是能来几个硬菜就更好啦!”我轻轻抿下一口酒说。

“硬菜是做不了,咱们讲几个故事来下酒吧!”顾站长说。

“故事下酒?”唐薇瞪大了眼睛。

“嗯!咱们来说说这辈子让自己特暖和的事吧!我先来,一人讲一个,讲得精彩,奖励一大杯二锅头。”顾站长举起酒瓶,缓缓地说了起来。

我上大学那会儿吧,还没有手机,电话也不普及。大一放寒假回家,买到车票后,我给我叔叔家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坐哪一天火车回去。从学校到我家一共有三趟火车,我买了中间的一趟。那时候是新生,我在南方读书,一放假就归心似箭,收拾行李的时候,竟然忘记了带厚衣服。

火车在我北方老家停下来时,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快冻僵了,西北风比画着小锯齿儿似的,在人脸上千刀万剐。背起行李,我就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往家里冲!

跑出火车站,我忽然看见我爸站在广场的公交车站,他穿着一件旧军大衣,戴一顶雷锋帽,双手对插在袖子里,一动不动站在西北风中,扎实得仿佛一个邮筒。

我快步跑上去,对我爸说,爸,你怎么来接我啦?

我爸说,你叔也不知道你坐哪趟车回来,我寻思着还是赶最早一班来吧。

不由分说,我爸就脱下他的军大衣往我身上糊。说实话,我当时还觉得那件军大衣特老土,想挣扎来着,可在披上它的一刹那,我全身忽然注入了一阵暖流,舒服得再讲不出一句话来。

返校的时候,我特意去车站看最早一班火车的到站时间——足足比我的那一班早出三个半小时——也就是说,我爸在我到站之前,已经在小刀子似的西北风里站了三个半小时。返校的路上,我一直紧紧裹着那件破大衣,我觉得它特别美,特别美!

我按捺不住了,抢下顾站长的话说:“这一杯,敬老爸!”

顾站长深饮下一口酒,说:“从那之后,我只要回家,都赶着最早一班的火车回去!”

唐薇也凑过来,敬了顾站长一杯。接着她说:“我也来说一个自己的事吧。”

我有一个挺谈得来的高中同学,人很油菜花(网络用语“有才华”的谐音),就是特别腼腆。什么事,你不赶着他说吧,他绝不主动开口。我挺喜欢他的,我觉得他也有点喜欢我,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常常写信、聊QQ、打电话。但那种感觉呢,就像在大雾里散步的两个人,听得见脚步声,却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大二的愚人节,我们寝室的几个姐妹决定跟大姐开个玩笑,写一封匿名的情书哄她开心。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油菜花”的小哥了。我向油菜花求助,小哥支吾几句后说,好吧,我试试看啦!

愚人节的那天,大姐果然收到了一封匿名情书。情书写得很好,是一首六句话组成的短诗,大意是说,姑娘我暗恋你好久了,可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啊!晚上熄了灯,姐妹们吵吵闹闹地和大姐开玩笑,我仰在枕头上,顺手发了短信向油菜花道谢。

油菜花说,唐薇,你看到那情书了吗?

我发过去一个笑脸:),补充说,看啦!有才华,高水准!

油菜花说,看了我就放心了,你是竖着念的吗?

放下手机,我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跳起来,迅速滑向下铺,向大姐讨过情书,竖着扫过第一排的文字——居然是——“致我深爱的薇”!那一瞬间,我像是被捧在掌心的一筒冰激凌,全身都开始融化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向腼腆的他,居然用这种特别的方式,主动向我告白了。

“后来呢?”姚姐问道。
“后来,我们就真的在一起了!”唐薇说。
“可是,这个故事温暖吗?”我小声问道。

“暖!”唐薇举起自己的酒杯,喝下一大口说,“这封匿名情书,我一直珍藏在枕边,那些倒春寒的夜里,我将它平铺在我的被子上,一整晚都暖暖的。虽然只有最简单的六个字,却像冬天的日出一样,一下子驱散了满天的雾气,隔着万水千山,我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

姚姐点点头,向火桶里添了木炭,转而望向我说:“午歌,你也来说一个吧。”

我顿了顿,倒磁带一般地迅速把思绪拉扯到20年前。

那会儿,我才5岁吧,在幼儿园读中班还是大班记不清了。我和我们副院长的儿子“大卡”在一个班里读书。大卡仗着他是“太子”的身份,平时在班里横行霸道的。不是有哲学家说过吗?小时候打架拼的是发育。你听“大卡”这名字就知道:这厮小时候就发育得牛肥马壮的。很多被他欺负过的同学,都只能忍气吞声。

有一天放学前,大卡说他的三色橡皮找不到了,非要翻我的书包。我知道他是故意想在同学面前戏弄我,不过碍于他体形和身份的双重压力,我还是强忍着给他翻了书包。结果他把我书包里的课本、水壶、毛巾一样一样地扔得满地都是,书包被他翻了一个底朝天后,他突然把手插进了自己的兜里。

他说:“哦,橡皮在这儿,你这傻瓜还挺配合的啊!”

我一时血气上涌,一记飞拳就冲了过去,很快和大卡扭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同学们起初都看得傻了眼,当我在一次翻滚中转到大卡身上的时候,忽然从身后飞来一个男同学,大喊着我的名字:
“午歌,算我一个!”

他横着压在我的身上,自然也把大卡压在了身下。

“午歌,算我一个!”

接着,又一个同学压了上来!那些平时忍气吞声的男生们,得了令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横压在我和大卡的身上。虽然我被压得喘不过气,但我知道,压在我身下的大卡一定比我的滋味儿更难受。忙乱中,我竟然为仗义的小伙伴们笑了起来。

“这有啥可温暖的?”唐薇插话道。

“嗯,其实也没啥。”我补充说,“后来老师把我们几个拎到操场上,挨个儿批斗,可是问了半天,谁也不说是我先动手的。没办法,老师就罚我们在教室外站成一排。小伙伴们都不说话了,天空很快暗沉下来,夕阳扯着两绺鼻子血似的红霞,漫天流洒,我抹了抹自己还在酸痛的鼻头,低声地唱了一句:‘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没想到,所有罚站的同学居然跟着我的节拍,一起唱了起来,那声音像从地底喷发出来的一样,越蹿越高,越来越大,穿过风声和下课铃声,在幼儿园里横冲直撞。我们就这样唱啊,唱啊,我的心里暖暖的,可是喉咙却不自觉地哽咽了,我觉得,我特别对不起我的小伙伴们。”

“来!喝一杯!”顾站长和姚老师一起举起了杯子。

姚老师慢慢地说:“下面我也来说一说,这个故事有点特别,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既不是亲戚、爱人,也算不上同学和朋友。”

那时候,我丈夫刚刚升了团长,我随军之后,暂时安排在街道上做社区义工,平时就是照顾一些失独老人。

有一位林大娘,七十几岁的样子。她的儿子是抗洪烈士,那时候林大娘老年痴呆挺厉害,整天迷迷糊糊的,我去看了她好多次,可她还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每次我去送药给她吃,她总是说,药很苦,要我给她带糖块,她才肯吃药,像个小孩子一样。

有一天,我和社区主任都在,她几乎完全丧失了意识,一遍一遍念着儿子的名字,眼里泛着异常的光亮,手上哆哆嗦嗦的。我那会儿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一把上去攥住了她的手,她似乎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伸手在我嘴角上划拉了一下,然后,她居然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糖块——原来那些下药的糖她一块都没舍得吃,原原本本给她的儿子留着呢!

我第一次看到林大娘流眼泪,她闭着双眼,似乎带着一丁点儿微笑,眼泪湿答答地滴在枕巾上。那时候,我觉得心中一颤,紧紧地攥住了李大娘的手指,我特想把我的体温全都输送给她。

我、顾站长、唐薇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这个故事,似乎没有特别的暖意,可是在我们心里却架起了一团生生不息的火焰。

“干一杯!”

后来我想,我们三个人的温暖都来自他人的付出与分享,唯独是姚姐,她把自己的爱奉献了出来,却获得了比享受爱心更多的幸福——也许这就是爱的能量不守恒定律吧——付出爱的那一个,永远要比得到爱的那个要幸福,要踏实,要温暖。

夜里10点钟,站长接到了市里的通知,说输电线暂时无法修复了,只能通过电话简单地向市里汇报监测数据。

姚姐示意我去屋外的监测台测量雪厚和温度。我咬牙冲了出去,却并没有被意料之中的寒意袭击:雪地把天空照得分外透亮,空气纯澈,让人迅速清醒过来,远处村镇里的灯光在浮动的晕色里,像明灭的光火,从大地的一角引燃夜空。在这片没有尽头的雪野里,我自由地迈开大步,呼吸着,奔跑着,朝向星火燎原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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