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邵恒头条》,我是邵恒。
这两天,医疗领域的一条新闻引发了不少人关注。
美国生物技术公司百健Biogen宣布,要重启一项新药研发的项目。这款药物,百健计划在明年正式向美国的食品和药品监管局提出上市申请。
这条消息一公布,立刻在股市引发了波动。
消息公布的当天,这家公司的股价上涨了26%,市值增加了将近170亿美金。什么概念呢?相当于增加了一个携程。
而这也是这家公司的股价,在20年的时间里,单日涨幅最大的一次。
这到底是什么神奇的新药呢?
这款药物,叫做阿杜卡马单抗,据称能够明显降低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病情恶化速度,也就是,我们熟知的老年痴呆症。
有不少人评论说,阿尔茨海默症终于看到了曙光。
这条消息公布后,得到上的王立铭老师,第一时间在得到的知识城邦里进行了解读。
不过,他的判断,远没有这么乐观。他认为虽说资本市场很热闹,但从现在公布的信息来看,这款药说不准会成为医药市场的一个大乌龙。
不过,它的研发过程倒是很值得了解。因为这个过程就像是一个缩影,充分折射出了现代医药开发的困难和复杂性。
今天的《邵恒头条》,就来跟你分享一下王立铭老师的解读。以下是王老师的原话,我来给你念念。
2019年10月22日清晨,百健(Biogen)和日本生物制药公司卫材(Eisai)联合发布了这款药物的消息。
这在整个生物医学界引发了大地震,几乎所有的主流媒体都在第一时间跟进报道。
而这条消息的到来,在情理之中,但是又绝对在意料之外。
所谓情理之中,是从结果上说的。
阿尔茨海默症,困扰着全世界超过5000万患者。到本世纪中叶,伴随着全球范围内的人口老龄化,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总数很可能会突破1.5亿。
而每一位患者背后,还有一个个心碎的家庭和各个国家不堪重负的社会保障系统。
但是和其严重程度恰成鲜明对比的是,阿尔茨海默症可能是整个人类疾病领域里唯一一种,仍然不存在任何有效治疗手段的重大流行疾病。
目前市场上广泛使用的治疗阿尔茨海默症药物,比如安理申和美金刚,它们的效果仅限于改善症状,并不能延缓疾病的发展,也不能治愈疾病。
而即便是这些“治标不治本”的药物,也已经和我们久违了。上一个阿尔茨海默症药物获批上市,已经是2002年的事情了!
所以你可以想象,这个领域,哪怕是非常微小的突破都是极其珍贵的。
它意味着资本市场上百亿美金的流动,意味着全新的产业机会,甚至是一整个产业的启动。
当然,更意味着无数人的生命、尊严和希望。
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如果百健公布的消息真实可靠,那么这一整天新闻界、医药界、资本市场的狂欢,都绝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为什么又说意料之外呢?这就要说到阿杜卡马单抗这个药物本身了。
得到的用户也许还有印象,我此前在得到做了一场讲座,讨论阿尔茨海默症的前沿进展。
在讲座里,我就提到过,百健这家公司。当时我说,在今年3月,这家公司的一种阿尔茨海默症药物宣布开发失败。当天公司股票就暴跌接近30%,市值缩水180亿美金。
同一家公司,相隔半年,两款阿尔茨海默症药物。
你肯定会好奇,上一款失败的药物和这一次成功的药物,它们有没有什么关系?
答案会让你惊掉下巴:它们何止是有关系,它们压根就是同一款药物。
这就奇怪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一款半年前就“凉透”的药物居然咸鱼翻身了?
我来简单为你捋捋时间线。
阿杜卡马单抗,是百健公司在2007年,花了3.8亿美金从一家瑞士公司手里买过来的药物。
这种药物,能够精确地识别和结合人体当中产生的一个名叫A-beta的蛋白质聚合体。而A-beta这种蛋白质,在过去30年内是整个阿尔茨海默症研究的中心。
人们普遍相信,人脑当中这种异常蛋白的出现、聚合和沉淀,是阿尔茨海默症发病的罪魁祸首。
2015年,百健公司做了一项小规模、早期临床试验,当时的结果显示阿杜卡马单抗不光能够有效清除患者大脑里的A-beta沉淀,还能显著降低阿尔茨海默症的恶化速度,保护患者的认知功能。
所以,在两年后,也就是2017年,百健公司就和卫材公司一起,在全世界范围内开展了两项大规模的临床研究。他们计划在18个月的时间里,召集数千位患者,给他们用药,以此长期追踪疾病情况,来证明阿杜卡马单抗的安全性和药效,为此后的大规模上市做准备。
可是到了2019年3月,试验已经进展过半,两家公司坐在一起一合计,发现有问题了。
当时,根据手里1700多位病人的数据,两家公司推测,用了阿杜卡马单抗的人和没用的人,没出现任何肉眼可见的差别。就算再继续烧钱把试验完成,这个药基本上还是不可能有用的。
所以,为了及时止损,两家公司就宣布终止研究,承认失败——他们对这个失败有多笃定呢?你看,他们甚至愿意承担股价跳水30%的巨大代价!
但是在试验终止后,该做的数据分析还是得继续做啊,至少已经做完的这部分患者当中,也许还有点剩余价值可以挖掘。
结果没想到,挖着挖着,奇迹居然出现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获得了更多的病人的完整数据。数据涉及到的病人数量,从之前的1748个,增加到了3285个,数据量几乎翻倍了。
综合新的数据,两家公司研究发现:在试验中接受了较高药物剂量的那群人,看起来居然是有作用的!
请注意,这个所谓的作用,可不是说老年痴呆被治好了或者被完全控制住了。严格地说,仅仅是疾病进展的速度被延缓了而已。
打个比方,我们考虑有一位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在1年半的时间里,他的记忆力从记住200个好友的姓名,恶化到只能记住100个。
那么,如果他用高剂量的阿杜卡马单抗,同样这段时间,他的记忆力将会从200个恶化成130个——比什么都不做,恶化减轻了30%。
更具体的情况,只有等2020年两家公司把更详细的数据提交给美国药监局(FDA)审查,我们才有机会了解更多的细节和内幕。
但即便是仅仅看百健公司公开的数据,就已经有更多的问题值得思考了。
举一个例子。前面我们说了,在高剂量的试验中,数据显示患者病情有所缓解。但奇怪的是,另一组试验当中,用了药,患者不仅没好,认知功能反而还有轻微的恶化。
对此,百健的解释是,在临床试验的过程中他们修改过一次试验方案,这次修改导致其中一项研究里汇集了更多的高剂量用药的患者,所以才导致了差别。
这个解释听起来本身就非常牵强。就算你接受了这个解释,那也意味着阿杜卡马单抗可能是一个非常难以驾驭的药物——必须用足够的量才有效,用的稍微少一点可能就完全没用甚至还有害!这样的药物怎么才能放心地进入市场呢?
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在这里我简单地做点预测吧。两家公司是在和监管机构商谈之后才做出的申请上市的决定,可想而知至少美国药监局没有直接枪毙掉这个药物。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决不能把这个当成是美国药监局绿灯放行的信号。
阿杜卡马单抗将要面对的,是更加严苛的专业审查。我们都能看到的逻辑问题,专家们当然更能看得到。
那它到底能不能上市呢?
如果单从逻辑上推演,阿杜卡马单抗的人体研究数据是有漏洞的。但是医学可不是一个纯粹关乎逻辑的学问,它无可避免地需要与人类的情绪和利益纠缠在一起。
要知道,阿尔茨海默症毕竟是一种无药可医的世界级绝症。只要还有那么点希望,只要还有那么点作用,我们都会从情感上、从患者利益上、从产业发展上,考虑给阿杜卡马单抗一个机会。
所以我猜测,FDA的做法很可能是下面两种:
要么,允许阿杜卡马单抗有条件地上市。但需要两家公司在指定时间内,补充更多患者的数据来支持其药效,否则就撤回上市的批准。
另外一条路呢,先暂时拒绝其上市申请,但是接受那个确实体现出药效的临床研究的结果,让两家公司赶紧再去补充开展一个新的临床研究。两份数据比一比,看看结果再说。
现代医药开发的困难和复杂性,在阿杜卡马单抗,在所有已经失败了的阿尔茨海默症药物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我们至今都没有完全搞清楚发病原因的疾病,但是面对上千万痛苦的患者,我们又不可能完全停下脚步,坐等研究尘埃落定再去做药物研发。
因此,在过去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人类将超过200个阿尔茨海默症药物,匆忙地送进人体临床研究,但是它们又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
其中一些药物曾经被人们寄予厚望:它们曾经在小规模的临床研究当中大放光彩,但是一旦被用到更大规模的、更复杂的患者群体当中检验,又一个个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
伴随着这些失败,有更多的基础生物学的难题浮出水面。
比如,这种疾病真的和那个叫做A-beta的异常蛋白质有关系么?它会不会是由别的异常蛋白质引起的?它会不会和我们肠道里的细菌有关系?甚至,它会不会是一种传染病?
所有这些,都是近年来人们陆续提出的阿尔茨海默症新解释、新模型。这些模型到底谁是谁非,今天我们很难看得透彻。
但是这许许多多新模型的出现,本身就说明阿尔茨海默症的研究进入了一个百花齐放,或者说群魔乱舞的范式转移时代。
这种疾病的真容和最终的解决方案,很可能还隐藏在重重迷雾当中。
而阿杜卡马单抗的新动向,也许仅仅是又一场一地鸡毛的闹剧。但它也许能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也许能为我们稍稍指明前进的方向。
好了,以上就是王立铭老师对百健公司发布新药的解读。
听了王老师的解读,我也有一个感受。
现在,互联网毫无疑问,让讯息传播得越来越快了。像今天我们讨论的新闻,普通人和医疗界、生物学界的专业人士,获得消息的时间,恐怕是同时的。
专业人士恐怕还没来得及反馈,消息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显然,信息壁垒的打破是一把双刃剑,既让知识更容易破圈,也让事实更难以分辨。
好了,这就是今天的《邵恒头条》。我是邵恒,我们明天见。
请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法规,文明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