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有一个不相识的朋友来找我,说起他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发现的一些木雕面具。
巴布亚新几内亚在哪儿?在南半球,赤道还往...
01.历史之外的历史,一切皆有可能
上个月有一个不相识的朋友来找我,说起他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发现的一些木雕面具。
巴布亚新几内亚在哪儿?在南半球,赤道还往南,印度尼西亚还往东,那儿有一个很大的岛,西边一小半儿归印尼,东边一大半归巴布亚新几内亚,再加上好多好多较小的岛,合起来面积可真不少,差不多46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十几个台湾呢。
这个朋友想告诉我的是,前些时候上海博物馆有一个“浮槎于海:希拉克博物馆藏大洋洲艺术珍品”展览。
这个展览上展出的东西,让他想起自己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发现的那些五彩缤纷的木雕面具,它们好像和台湾岛、棉兰老岛、吕宋岛、加里曼丹、爪哇和很多太平洋岛屿上,巫师们用的面具很像。
他推测,这也许有一个共同的来源,如果是这样的话,很早以前某些人类就曾经漂洋过海,他们享有共同的文化,所以,才有这些彼此相似的木雕面具和艺术风格。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确实,这些木雕面具和我看到的台湾原住民木雕面具很像,我在台湾大学人类学博物馆看到过这些木雕面具,还有他们用巨大的树木挖成的木舟。
那么,他们之间有关系吗?这种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早期的先民真能在浩瀚大海上,经受巨大的风浪,凭着木舟穿行吗?
当然,现在很多考古发现也都在暗示我们,也许我们过去相信的历史书,可能对早期人类活动能力低估了,也许在文字的历史之外,还有很多文字没有记载的历史,在还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代,人类也可能已经到过很多地方。
讲一个最近的事儿,2008年在西伯利亚南部阿尔泰山发现了丹尼索瓦(Denisova Hominin)人,他的基因里,有一部分和亚洲、澳洲、太平洋的美拉尼亚土著相似,什么是美拉尼亚土著,就是刚才我们提到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当地人。
更令人惊奇的是,2019年也就是今年,在青藏高原也发现了丹尼索瓦人的下颌骨,这个发现发表在著名的《自然》杂志上。那么,问题就来了,人类在十几万年前就已经从西伯利亚到青藏高原,然后从亚洲大陆到澳大利亚甚至太平洋的各个岛屿了吗?
我们相信有这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全球史要努力发掘这种历史之外的历史。
可是,这一切都需要证据。胡适早就讲过,大胆假设,可你得小心求证。
02.全球史不能异想天开,历史还得靠证据
全球史的任务之一,就是希望发掘全球历史上没有发现的种种联系,而历史学领域偏偏也是一个驰骋想象力的地方。毕竟文字记载的历史有限,就算中国这个历史文献号称“汗牛充栋”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多暗昧不明的历史。
所以,想象力过于充沛的人,总是会在历史留下的缝隙和文献记载的背面,想象出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
我们提到过“罗马军团”的故事。当年,喧嚣一时的甘肃永昌县生活着汉代东征不归的罗马军团后裔的故事,最初,它是欧洲学者德效骞(Homer H.Dubs)的一个假设,说这可能就是古骊靬(Lí qián)人,汉代所谓骊靬就是古罗马。
这个假设太诱人,所以,后来也有人加油添醋,到处找资料,连当地人的长相都成了欧洲人后裔的证据。
当地政府觉得有利可图,也推波助澜把这个故事当作东西交流史的传奇,还立了一个碑,叫“古罗马军团归顺中国碑”,搞了好些身穿古罗马衣裳的人站在那儿,这成了当地推广旅游的卖点。
其实,这个说法本来就是假设,是不是真的,主要得有证据。
证据、证据,还是证据。
是传奇还是历史,差别就在证据,而且证据得经受检验,不能检验的证据最多只是一面之词。可以说说,不必当真。怕就怕有人弄假成真,把传闻当做真事,把小说当做历史,再加上穿凿附会。
像早些时候有人说,印第安人是殷商后裔,被西周打败之后,渡过白令海峡到了美洲,因为怀念故国,见面总是问“印地安否”,所以,才叫印第安人,他根本就不管“印第安”这个词儿,要到欧洲人来到美洲才出现。
当然,近来好多好多这种奇谈怪论,什么伊甸园在云南,什么高卢人、日耳曼人都出自湖南,什么英文也来自湖南等等。
你不要相信这种异想天开,全球史没法异想天开。全球史毕竟是历史,历史还是得靠证据。
03.证据越来越多,挑战传统历史
有证据的说法,我们并不轻易否定,因为越来越多的证据在挑战传统的历史。
像我们说的北方草原那条青铜之路,过去没有充分的考古发掘,我们都不敢想象这是真的;像六千多年前中国的稻米种植,在考古没有发现证据之前,我们也不敢轻易说这是真的。
特别是越往后,全球的文化、物质、种族的交往就越多,这让我们对于过去很多不敢相信的说法,都抱有敬畏之心。
比如,日本学者江上波夫的“骑马民族论”,他说,通过考古发现、史料复原、比较分类、综合研究,特别是通过日本早期各种遗址出土的陶器和欧亚大陆各种陶器比较,认定古坟时代后期,日本有过一次巨大变化,他断定,古代日本曾经经历过骑马民族的“征服王朝”,所以,后来的日本民族与大陆骑马民族有很大关系,这种颠覆传统认知的说法,你觉得应当接受吗?
就说中国吧。《汉书·地理志》里面说,汉代就有黄支国的人来过广州,黄支国在哪儿?在现在的印度南边,从它那里坐船到广州,得经过现在的孟加拉、缅甸,或者安达曼群岛、尼科巴群岛,还有泰国、马来西亚、苏门答腊,然后沿着越南东海岸,好远好远才能到广州。
你觉得可能吗?可是有历史记载为证呀。
从那个时候以来,全球联系越来越多,如果我们看中国考古发掘出来的古代欧洲钱币,你会知道罗马帝国和汉帝国以来,中国有过多少贸易往来;如果你看近年来出土的中古中国碑铭,你会知道有多少波斯人、天竺人、粟特人住在中国。
2017年,我到新加坡参观亚洲博物馆的“黑石号”沉船,这艘船是中唐,大概公元830年左右,沉在爪哇岛附近的。
看了以后,觉得很震撼,在一千三百年前,往来大唐和波斯之间,就有这么大的木船,装着这么多的瓷器、金银器,在大海上往来穿梭。
看着那些出产于河南巩县或者长沙的唐代瓷器,我不由得想象,从广州或者泉州出发,经过南海到达马六甲海峡,一艘正准备转头向印度洋去的巨大木船,被巨大的海浪冲得上下颠簸,船上不同肤色的水手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风浪,他们在甲板上忙忙碌碌操帆划桨。
其实,这种往来并不奇怪,近几年中国发现了一块唐代的石碑,叫《杨良瑶神道碑》,碑文说明,贞元元年(785)也就是八世纪下半叶,中国官方使者,就奉命出使,经海路到过黑衣大食,就是新兴的阿拉伯帝国,大唐使者最远到过现在伊拉克的巴格达。
当然,黑衣大食的使者和商人也同样经由海路或陆路,来到过大唐的首都长安,你如果看过唐代章怀太子李贤墓里的壁画,你就会看到正在参拜大唐皇帝的各国使者的形象。
04.历史越往后,全球越紧密
当然,这还是序幕,一个漫长的序幕。
商业贸易、军事战争、宗教传播和人口流动,从一开始,就把全球连在一起。当然,历史上的帝国和王朝,各自划分尔疆我界,把世界划成一块又一块,区隔了你我他。
也许大家可以看看唐代,唐代那么开放,可是中国和尚玄奘出国也很困难,唐代边境有“过所”就是边境检查站,唐朝法律规定私渡出关要严惩,一般人要“出蕃”必须有凭证,玄奘也只能混在商人队伍里面出关。他后来经过西域沿途各国,如果没有高昌王事先给他写的二十几封介绍信,你怎么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呢。
而日本和尚到中国来,也得得到唐代官方的批准,就像九世纪日本和尚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里记载的,日本方面得有遣唐使发给的“使牒”,中国方面得有官府发给的“公验”。更不要说秦汉为了防备匈奴修筑的“长城”,明清为了防备海上来犯搞的“海禁”。
但是,政治的区隔,挡不住物质、信仰和生活的需求,民族之间的彼此隔阂,也常常被生活世界的融合和交错所改变,历史越往后,全球越紧密。
到了真正深入地把全球连成一片,使得全球成为一个历史,也许可以说,最重要时间点是两个:第一个是蒙古帝国横扫欧亚,开创了一个广袤的世界,用一些历史学家的话说,就是开创了世界史。
第二个是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向左发现了美洲新大陆,向右绕过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到达印度、中国和日本,发现了环绕全球的航道。
05.政治和文化区隔了你我他,经济和文明把全球连在一起
好了,回到我们“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第一季。
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们希望把全球史当做彼此联系的历史,但是,终归历史并不是一条直线,中间有分也有合。
历史上的帝国、王朝、民族,常常把世界划出尔疆我界,这往往是政治和文化的作用,像传统中国所谓“华夷胡汉”的说法,像欧洲对于开化、半开化、不开化民族的区分,像现代政治家们关于第一第二第三世界的认识,就把你、我、他区隔开了。
但是,历史上帝国之间的战争,却无意中促成了人类文化、技术和思想的交融,而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所需要的经济贸易、物质交换、宗教信仰、人口流动等,更把全球不同种族和不同文化重新连在一起,这是经济和文明在起作用。
《旧约·创世纪》第十一章里记载了一个巴别塔的故事,据说,早期人类就想联合起来,建造上天堂的高塔,但耶和华怕他们自己就能上天,不再相信耶和华的话,就想方设法让各个族群说不一样的语言,使他们彼此不能沟通,于是,人类分成了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耶和华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塔)”。
可是,交通的便利、物质的需求、信仰的传播和文明的比赛,还是把地球上的各种族群、国家、文化的疆界渐渐打破,现在所谓“全球化”(Globalization)就是讲的这个大趋势。
我们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成为世界公民是一个必然趋势。
那么,我们应当怎样叙述全球共同的历史呢?
这是我们希望和听众们一起琢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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