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国史演义》五四文坛旧事:张爱玲与她的母亲
有关张爱玲的研究,海外和中国内地的学术界有很大分歧。在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是一个很难“安放”的作家。在严肃文学与流行文学的对立中,张爱玲的作品,既可以成为城市小资的时尚文化消费,同时又是大学研究院的热门题目。而所有这些张爱玲作品的复杂性,都必须从张爱玲和她父母亲的关系说起。我是许子东,我们今天讨论“张爱玲和他母亲”---一个让张爱玲一生嫉妒的漂亮女人。
女儿即将香消玉殒。母亲忖度等着,若自己拿钱给她买药,倒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于是按兵不动,任着女儿往生命尽头挪步。1944年,张爱玲在小说《花雕》里,刻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自私、凉薄、冷漠。
她创造了一个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她描绘了精明算计的民国浮世绘,她杀死了那些看似天荒地老的爱情。她用一支笔杆征服了挑剔的上海人,赢得她的时代,彼时她也才24岁。
她大概不理会人艰不拆这样的道理,对爱情与男人从来笔不留情,让人读的心生寒意,可细细下来也的确如此。
可是让我一惊的是她笔下的母亲。她一生都在写她熟悉的人与事,而她的母亲也从零碎的纸端渐渐拼凑浮现。甚至张爱玲一生的爱与愁,孤独落寞,都离不开她的母亲,一个同样传奇的女子——黄素琼。
黄素琼系出名门,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通常称军门黄翼升。世人都说,她敏感优雅,身材窈窕,体态轻盈,高鼻深目。溢美之词却都不如心细如丝的小女孩,用崇拜的眼,写下的温暖的字句。
母亲是美丽的。
每一个女孩都希望自己有一个美丽、气度非凡令人崇拜的妈妈。张爱玲也曾经纯真而真挚地因为拥有这样一个完美的黄素琼而心生欢喜。
犀利如她,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曾经对母亲默默的深情。
她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是心目中妈妈的形象。
她在这一刹那非常美,幽幽地往里望进去,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她被当作间谍,是因为是一个黑头发的玛琳黛德丽,透着神秘。
她高兴时候的笑声,是温暖羞怯的。
如果文字里的她曾经转身打量身边的小女孩,或者长大后窜到1米7的女儿,会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了一个小女孩对母亲的炽热的喜爱和渴望。
但对于年幼的张爱玲来说,残忍的事不止这些。
九岁被牵着过马路,母亲终于犹豫着,感觉到有牵她的必要。第一次触碰到母亲瘦长的手,她内心兵荒马乱,一到了人行道,母亲立刻放了手,敏感的小女孩感觉到了来自母亲的挣扎——牵女儿的手的抗拒。寻常母女间亲昵的举动,母亲只给了她一次短暂而尴尬的牵手。
长大后的她也学会了用生疏的客气去报复母亲:我一直非常难受,为了我带累你。
母亲自然说: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我不喜欢你。张爱玲觉得母亲心理表达的是这句。
深受五四影响,一生浪迹天涯周游世界的自有者,在另一方面却可能是个自私的妈妈。
当张爱玲是贫苦学生,蹭着修道院的食宿,母亲却住在香港最繁华的酒店。苦学生终于拼死拼活赢得了奖学金——在他乡念书的救命钱。兴许是想让童年里那个不得志的小女孩扬眉吐气一回吧,她第一时间拿给母亲看。
结果800块全成了母亲一夜赔上的赌资,没有解释,更没有道歉。这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杀死了心理对母亲的最后一丝柔情。
其实,母亲仍然是爱她的。
她选择读书这条路,她即使经济窘迫,也一直支持。
她生病的时候,母亲总是和看护攀谈,夸赞陈小姐好总是看书真用功,永远想替她取得特殊待遇。
她生病在床,母亲为了给她治病,委身范斯坦医生。
她的作品《露水情缘》被改得面目全非上映,母亲竟是满意的,不过是为自己女儿的成就感到满足自豪。
她和胡兰成有了不好的传闻,母亲知道后也是严厉的,从窥浴到侧面问人。
当她执意要把母亲为她投入的钱如数奉还,母亲也终于被伤了心,在沉默中低头拭泪:虎毒不食儿哎,就算我不过是待你好过的人。
覆水难收,爱与恨都如此。
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说:现在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没去,却寄去了她一直想还的钱。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一部分原因觉得如果有了孩子一定会对自己坏,帮母亲报仇。张爱玲大概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可是母亲撒的盐还在伤口,留给她一生无法痊愈的孤独寂寞。(部分文字来源于/辫子歪歪 原发于三十立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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