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祥:怎么啦?
窦文涛:录了好几集。
梁文道:是啊,第四集了。
窦文涛:我觉得您...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赵忠祥老师,咱们今天我觉得对您是刮目相看。
赵忠祥:怎么啦?
窦文涛:录了好几集。
梁文道:是啊,第四集了。
窦文涛:我觉得您这是受过训练的吧,精力一直都能够保持神采奕奕。
梁文道:就是。
窦文涛:而且咱们感觉赵老师真是个敞开心里话的人。
梁文道:没错。
窦文涛:我是真的觉得您最近是不是因为退休,一下子变得非常Open。
梁文道:什么话都可以谈。
窦文涛:谈什么都可以,想聊什么,怎么想就跟你怎么说,我觉得这很好。
梁文道:就是放学,放学了嘛。
赵忠祥:你说的那个对,Open了,其实我跟我自己的朋友。
梁文道:一向是这样。
赵忠祥:我自己的至交一向都这样,因为我们今天是亮相于一种公共媒体场所,其实在底下我一直这样,我觉得这样做人不累,就是说你自己怎么想就说什么。但是我们也是有原则的,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从业人员,我做了半个世纪,半个世纪的新闻工作者,如果没有一个新闻工作者的一个基本的操守和他的规矩,那真是白活了,所以我们一开始是被训练的。我18岁以前是一个欢蹦乱跳的,是一个打打闹闹的,也是一个很难坐下来、静下来的这么一个孩子。但是你进了电视台以后,你就不可以,你在楼道里就不可以这样了,没有人跟你打打闹闹,你拍谁肩膀,都比你大。
窦文涛:我看您现在是67岁以后又回到18岁以前的状态了,可以蹦蹦跳跳。
梁文道:不打闹。
窦文涛:好像有一种老顽童的一面,你觉不觉得?
赵忠祥:“老夫聊发少年狂”。
窦文涛:您的心境,您自己还经常爱引用诗,说您现在的心境到了一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个境界。
赵忠祥:没有,你过誉,因为这种境界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这种境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这样的一个阶段,或者这样一种放松。因为我很长时间带有一种责任感和一种忧思去面对很多问题,而且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受到过毛主席的一句话的一个感染。因为毛主席说了那么多话,我听到了其中一句,这一句并没有进入主席的语录,但是我从哪个文章看到。毛主席说“忧患与生俱来”,这个话很有道理。与生俱来,人其实呱呱坠地什么意思?呱呱坠地就是说哭着出生的,哭着来的。
窦文涛:哭着来的。
赵忠祥:哭着来难道我们还要哭着走吗?我们不可以笑着走吗?不可以受到任何的这种心灵的,或者生理上的,以及各个方面的这样一种重创以后,仍然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心境。我们自己对自己,我们不是做给任何别人看的,我们干嘛自己内心里在流泪,心里头在流血,表面上撑着一个苦笑呢?我们就是爽朗的把它笑出来。
梁文道:不过一般人都是哭着来,自己哭着来,旁边的人笑着看你来,走的时候,你或许可以笑着走,但是旁边的人是哭着看你走,一般都这样。
窦文涛:这个有意思。
梁文道:说到这儿,我想起来,您觉不觉得中国的电视是比较对老、或者是年纪稍微大的主持人不公平的一个环境。就比如说我们常常说看到现在越来越的电视台都很主张,很鼓吹一种主持人就要年轻貌美,特别是女主持,然后好像到一定年龄就觉得她该退到第二线,或者到幕后。但我们看别的国家,很多还在第一线奔走的主持人年纪也都不小了,而且是越老大家越相信,会不会有这个情况。
窦文涛:华莱士,多大了,七八十岁了。
赵忠祥:快九十了。你说的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形成了一个共有的这样一种,甚至是一种共识,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你们凤凰,你还算小生了吧。
窦文涛:我们“白发评论员”。
赵忠祥:你算小生。
窦文涛:对。
赵忠祥:你说阮先生。
窦文涛:阮先生。
赵忠祥:何亮亮。
窦文涛:何亮亮,原来曹老师。
赵忠祥:曹老师。
窦文涛:对。
赵忠祥:这一个群体,实际上你们有的时候一些发言,当然你是不代表本台观点,是个人得发言。我倒是经常看到以后,给我一种感动,给我一种感动就是说他们能够发言,我且不说他的观点我是不是全盘都同意,那是另外一回事。
窦文涛:对。
赵忠祥:但是我觉得他们是说话的时候,话必有理,事必有据,而且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不是很年轻的、刚出校门的孩子就具备的。
梁文道:对。
赵忠祥:他看出来其实是一种岁月的积累,这种岁月的积累,作为这种老龄化的这样一个主持人群体的时候,它的最大的一个优势是在于他的智慧,在于他的经验。
梁文道:没错。
赵忠祥:就像一个百岁的,比如说非洲象,我们说它可以活到八十岁,甚至可能岁数更大一点。为什么一头母象要领着十几头、二十几头的种群在非洲草原里面去游荡呢?
窦文涛:又聊到《动物世界》去了。
梁文道:对。
赵忠祥:你知道为什么呢?当遇到旱情非常严重的时候,我们也知道像肯尼亚,像非洲,它有的时候滴雨没有,这个时候这个种群没有水的时候,那你知道就要玩完的。但是这头老象是老马识途,它会带领它的这样一个族群,千难万险,穿越各种坎坷的路程,会走到一个水潭。为什么呢?它在它的这种生活的积累的记忆当中,这个求生以及它的一个活的地理图,是这个老年的象具备的一个宝贵财富。这个时候,如果让一个刚出生五年的小象来领这个种群的话,大家都一起可能走向一种覆灭。
窦文涛:没错。
梁文道:这个我想起很多年前彼特·詹尼斯死的时候,他去世的时候,那时候很多人就回顾他的主播生涯。他以前年轻的时候当过一回主播,但那时候大家对他反映不好,为什么呢?第一嫌他太年轻,第二嫌他太帅。结果后来,他又跑到中东当记者,当了十多年回来,才再当主播,大家就相信他了。所以很多的时候,看到当年的美国观就是这种要求,就是觉得一个人太帅,不可信,觉得太年轻也不可信。他得看你脸上有点沧桑了,经历了一点风霜了,他才觉得这个声音我能信任,我们中国观众的口味好像不太一样,是吧。
窦文涛:这个口味也跟一些体制有关系,比如像我们这个新闻播音员,我觉得是带有一定的表演性的,他经受比如说声音的这种训练,或者他要摆出的架式,他是有一定的表演性的。可是你好像咱们那天说的,比如说一个美国的新闻主播,他往往是一个在第一线的新闻工作者,我们好像是讲是一个播音员。甚至于说,你比如讲在美国,一个新闻主播,他是不可能去做娱乐节目的对吗?他就是做新闻的,一个记者。但是你看赵老师就可以做25年《新闻联播》,又做15年《春节晚会》的主持人。
梁文道:《动物世界》。
窦文涛:他又能跨行。
梁文道:因为这是主持人专业。
赵忠祥:我不知道他刚才这一番对我这种评述。
窦文涛:没有恶意。
赵忠祥:是批评我,你批评我也不是恶意,也是一种规劝。但是我就是我,我是一个个案,不可能所有人都做到我这一步,不可能所有人做到我这一步,不是他们没有这身本事,他们可能超过我,人家可能不愿意这么做,这是每一个人自己做自己的一个路子。
但是你对美国的几个主播,我其实是多年来对他们都有研究的。彼特·詹尼斯,我跟他很熟的,我们都见过面,而且打过交道,曾经有过争论的。像丹·拉瑟我们都很熟,他称为我是他朋友。就总的来讲,美国的这种新闻主播,它要求的是一种有新闻从业经历的,最起码的一个起点。而他们的这种主播的队伍,新闻工作者的这种队伍,他们经常会遗憾他们没有军旅生涯的这样一个缺陷,其实他们真是这样。他们仍然还带有一种英雄主义的那种残余色彩。那么现在怎么办呢?现在一到世界上哪儿有风吹草动,他们一定要争前恐后的要去,要去历练。
窦文涛:对。
赵忠祥:一个当然代表着他们自己的这样一种敬业精神,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他们自己个人的一种追求和选择。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最不堪忍受的是一种无奈和平庸,就是这事什么都没有,这个时期你说什么。因此就形成了一有一点事情的时候,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来讲,他会很激动的,他会冲在最前面,他真是奋不顾身的,他真是舍身忘死的。
窦文涛:没错。
赵忠祥:而且真是他的心和这样一个时代的脉搏紧紧的联在一起的,我觉得这就是新闻工作者一个最大的魅力,包括中国的新闻工作者,年轻的也是这样的。汶川地震的时候,我们央视多少年轻记者就在最前线,地震灾区的生活我后来去过,我去过两次“心连心”,我到了灾区了,我知道那里的那样情况。应该说在那样一种危难时刻,或者在险象环生的一个处境当中,他们一定产生了一种真的忘我的这样一种思想。
窦文涛:这叫专业激情主义,还有一个词。
赵忠祥:你可以净说些我没听过的句子。
窦文涛:日本人的词。
赵忠祥:但是我觉得这真是新闻工作的一个魅力,或者我们新闻工作者的一个天生的,或者与生俱来的这样一种时代的使命感的这样一种人。真正的在战争当中,用比例来形容牺牲的战士没有新闻记者牺牲的人多。
窦文涛:没错。
赵忠祥:所以彼特·詹尼斯他最大的一个特点有一次水灾的时候,他是站在最高点,当水已经淹到他膝盖的时候才转移的,他这样一个现场报导,我们不能说他是去作秀,但是他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给人们留下的一个,他确实是一个奋不顾身的一个形象,给他加了很多分。
窦文涛:您当年做主播的时候,希不希望像他们那样,做这样的一种英雄式的采访的行为?
赵忠祥:我当然希望了,我真的希望,我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是你这种机会,确实这种机会我并不多,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做新闻的时候,很难离开自己的岗位。我们也希望到第一线去,哪怕第一线有什么。实际上我们出去,在我们后来的采访过程当中,采访的生涯当中,也遇到过很多险情。我曾经在长江三峡,要到重庆叫郭家沱那一段的时候,我的那个船,那个叫“东方红35号”的触礁了,一大口子,也是说完就是完的。
梁文道:三峡。
赵忠祥:我也可以说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那样一个过程,我觉翻了就翻了吧,谁让我干这行,而且完了以后,我也觉得这也没什么好回去跟人家吹嘘的,你的船破了,又不是什么事。但是比如说战争场面,我们有军事部记者,也轮不到我们去,我们也追求,其实我个人内心也有一种英雄主义的这样一种冲动,但是这种冲动里头有没有个人英雄主义的成份,我觉得是不是有我们今天更高的境界来回顾我们自己有没有这种成份。
窦文涛:有个人英雄主义的成分,在现在这个社会都很珍贵了,都很好,至少是为大家做点好事嘛。赵老师您刚才说的这一生,到了最后你觉得悟到了一种程度,我觉得他能够有乐观,这个特别难得。就像你刚才讲,人是很容易忧患的,经历过很多打击,但是怎么就能够乐观,谁都想这样。但是我都想学学,怎么样让自己的心境,经常的在一个快乐的状态。
你比如我举一个例子,好像是大哲学家罗素就曾经说过,他说你先要克服一个东西,叫做舆论恐惧症,尤其是名人,你总是会恐惧,比如说我说了什么话可能会有人批评。我写了什么文章,可能会有人反对,就像您写了诗,可能也会有人提意见。他就说你必须有一种大无畏的,就是说对这个舆论反对,这样你才能有一个心静,要不然天天忧惧不安,您有这个体会吗?
赵忠祥:我有,但是我的这个理解可能没有人家层次那么高。我确实有的时候,这种心情我怕有的网友会误解我今天说的话,比如你刚才提到你写诗,会让人指指摘摘。比如“神七”上天了,我其实当时看到那个情景的时候,我真哭了。
赵忠祥:因为在发射过前夕,我们是到了酒泉的,我们“心连心艺术团”是到了那个场的,包括那个发射塔台,那个飞船,我们都看见了,已经封锁了,检查完了以后,不允许人再进去了,那天晚上特地基地的领导让我们几个人进去看了。
窦文涛:还是有这个感情,触景生情。
赵忠祥:看完了以后,我说了一个实话,当时我们就叫壮行,壮行真的带有一种悲壮的感觉,那个时候我其实是真的有一种忧思,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在没有完成的时候,你说他一定成功。如果说他一定成功,那些人都不是英雄,一定成功,一定万无一失,而且你安全回来,鲜花掌声,那我还去呢,对不对?当然人不让我去。
窦文涛:赵老师哪儿都想去。
赵忠祥:人家在去这个过程当中,这个发射的过程,不是说他生理,心理上是如何,他仍然是面对一个万一。
窦文涛:没错。
赵忠祥:尤其说在壮行的时候,这个壮行两个字我就觉得风萧萧那种感觉了。然后我回来以后,我确实不可能不牵挂,人就是这样,你如果距离一个事情的中心,你很远离的时候,你就会淡漠。如果你进入了这个是非的圈子以后就会牵连到你,你就摘不开,洗不净,人家所以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发射之地不可久留。但是我们去了那个地方,也是我们的光荣,也算是组织上给我们的荣誉。我也是退休老人了,能够给我这个机会还去。
去完了,回来以后,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到出舱的那个过程当中,我眼泪真下来了。我说不出来是一种怎么复杂的这样一种情绪,我按捺不住,我于是就写了一首七律。写完了七律,我其实应该跟我周围的几个诗友推敲推敲,你们建议哪个字咱们改改,这个也都是应该的,我就太沉不住气了。
梁文道:先发了。
赵忠祥:我就在新浪网上,我那个博客我就发上去了,发上去了,新浪对我也比较青眼有加,在网上一推荐,一推荐,意见就都来了。当然也有说好的,至少我的这番心意,我觉得我们作为一个文化人对自己祖国命运,对我们国家建设成就,以及我们很关心这个宇航员的命运,我们这种关心,关切的这种心情我觉得是无可厚非的,而且我们应该表述的,大家都不表述,都沉默,对我们的成绩都沉默,冷眼相看,我们怎么被党培养起来的,真的,我这么做。
我在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仍然以一个央视人的身份来谈这个问题。我当时很冲动,我就写了这么一首诗,写完这首诗以后,当然人家说好,说我很关心,有一份激情。但是当然也有人说你这个什么七律,这叫伪七律。
窦文涛:是在说这个诗的具体的文法方面。
赵忠祥:没有一个人批评我说不应该关心“神七”,没有这个意见,只是你这个作为诗来讲,平仄,你的这种韵的方面,还有一些问题。我承认有些,因为我喜欢写诗,但是我一直从小没有高师指点。你要知道,你在童子下功夫的时候,你在8岁到12岁这个期间,你遇到名师以后,你把这个诗词格律解决了,在12岁以前解决了,你以后从心所欲,你出口成章。但是我现在能出口成章,但是比比皆是可以商量的地方,就这么一个情况。
窦文涛:你可真幽默。
赵忠祥: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别人提了意见以后,就像你刚才笑似的,其实这种笑是发自我内心的,我觉得你说我不好,是应该的,我真没有打算让各位老大说我好,真是说我不好是应该的。但是你千万不能说你回家去,下次不许写诗了。于是我就跟一个记者说了,我说比如我在食堂吃饭,我这个吃相不是特别好看,或者我一口噎住了。
梁文道:回家吃吧。
赵忠祥:不是回家吃,就说您今后不吃了行不行,我说这也不行,我饭还要吃。
窦文涛:没错,吃都成了中国人的生理需要了,写诗的自由还没有了。
梁文道:没错。
窦文涛:我今天晚上也七律一下。您看,咱们得赵老师宣传一首《遐思》,“荧屏如梦淡然收,字画诗文伴我游。域内环球天下事,风晴雨雪上心头。”赵老师,自己都感动了。
赵忠祥:你刚才就说罗素说你要准备舆论的这种恐惧,其实我在写诗的时候,舆论对我,我真的不恐惧,我觉得真的挺好玩儿,而且我能让大家去关注,在这一点上,大家说我什么我真的都不忌讳,我觉得都是好朋友。不管你说的过一点,或者不过一点,我真是这样一种心态。我是真的不是装的,你能理解吗?
窦文涛:是,这就是赵老师写的另一句诗叫什么“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赵忠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梁文道:我想问一个别的问题,赵先生,您现在退休了,我们前两天还不是说有人在找你开一个新的节目,但是这个先不管,你现在你觉得你最想做的节目类型是哪一个类型的节目?
赵忠祥:就是你们这个节目。
梁文道:好,那行了。
窦文涛:太好了。
赵忠祥:这节目基本上不用写提纲,咱们也没本子。
窦文涛:没错,也不用写七律,全在“折儿”上。
梁文道:还没格律。
窦文涛:没有,就随便聊聊,赵老师。
赵忠祥:而且我觉得天文地理,宇内环球,天下之事多少呢,需要我们聊的任何一点,我觉得大家都可以去探讨,展开来去探讨。
窦文涛:没错,咱们跟央视老大哥打个招呼,赵老师退休了可以借我们用用了吧。
梁文道:对,原来您本来就想做,还是现在想做?
赵忠祥:我非常想做,我非常有一种倾诉感,人和人之间,我觉得最可贵的就是要彼此坦露心声,而且彼此在谈吐当中获得教意。其实马克思主义里头有一个最大的一点,当恩格斯写了一本书,名字叫《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是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看的一本书。
梁文道:太厉害了。
赵忠祥:不是,马列的书,我真的读了很多,我可以毫不惭愧的说,在我同龄人当中,我不算读的少的。他这里面就写了一点,就是费尔巴哈在唯物主义的发展观上这样一种观点上他是对的,但是它没有发展到辩证唯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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