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开始读“五四”时期的作品,第一本是鲁迅的《狂人日记》。读过晚清作品之后,我们会发现“五四”新文学与晚清文学可谓一脉相承。但不同的是,鲁迅将文学的焦点,从“官”转向了“人”,也使《狂人日记》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总纲。
20世纪中国小说,今天是第14期,是一个转折点。正好快到5月4日,“五四”百年。从这一期开始,我们进入中国文学的一个新时期,实际上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新时代,我们要开始读“五四”时期的作品了。
一、从晚清到“五四”文学:一脉相承
不过我想强调的是鸳鸯蝴蝶派并不是在“五四”以后就马上衰落消失的,甚至在今天、在未来,广义的鸳鸯蝴蝶派,它还是会存在,而且一直有它的生命力和读者市场。
所以从文学的角度来讲,包括鸳鸯蝴蝶派以及其他晚清小说,跟“五四”文学的界限其实不是那么截然分明的。
从表面特征看,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名字,都比较鸳鸯蝴蝶:陈蝶衣、周瘦鹃、秦瘦鸥、徐枕亚、张恨水。他们小说里的男主角们,也常常有个比较女性化的名字:梦霞就是一个例子。
这些名字大部分都是庭院、自然景色、花草鱼虫等等能指,代表的是一种消闲游戏的人生符号,当然实际上也可能是人生血泪。
与晚清的狭邪小说相比,鸳鸯蝴蝶派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佳人是良家女子,这是一个重要特点。
也就是说鸳鸯蝴蝶派开始把爱情战场,从风月场所转到了家庭社会,而且他们的重要主题,所谓婚姻不自由,其实正是“五四”一代作家自己受限制、受煎熬的现实环境。
我们知道鲁迅、郁达夫这些人,不就是在亲身体会传统婚姻的困境吗?
另外鸳鸯蝴蝶派在小说形式上也不是没有贡献,符霖的《禽海石》就是最早在长篇小说里用第一人称的人物,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更是抒情体的第一人称;徐枕亚后来将《玉梨魂》改写成《雪鸿泪史》,也是一个长篇的日记书信体。
所以当鸳鸯蝴蝶派的文言小说,在“五四”时代被新文学冲击的时候,其实新文学才比较通俗易懂。虽然新文学的读者数量开始是小众。
“五四”的特点是什么?我在《许子东现代文学课》里总结过这么几点,它既是“五四”的特点,也是鲁迅的特点:
一、白话文创作;二、相信科学民主,批判礼教吃人;三、忧国忧民,启蒙救世;四、相信进化论。
第一点,白话文创作,我们前面13期节目,我反复强调,除了鸳鸯蝴蝶派的《玉梨魂》外,大部分晚清重要的谴责小说都已经在使用白话文,例如李伯元、刘鹗,在叙述文字方面,跟“五四”以后的小说没有本质的区别。
第三点,启蒙救世,我们看得更清楚了,梁启超从理论到实践,早就开始了“五四”忧国忧民之路。
我们记得李伯元还要教官场的人怎么做官,老残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这种文侠姿态,都是跟“五四”以后批判社会的主流直接相连。
所以在这两方面,现在人们说没有晚清哪有“五四”?我们看到晚清跟“五四”是一脉相承。
在另外两个方面,鸳鸯蝴蝶派“发乎情,止乎礼”,提倡的是改良礼教,这跟“五四”说礼教吃人这么激烈的姿态,是有所不同的。
如果说“进化论”,《孽海花》那些小说,其实也希望中国开放,相信中国会进步,只是对“进步”的定义有所不同。
好了,“五四”的四个特点,两个完全跟晚清一脉相承,另外两个也是五十步、百步之分,那我们今天讲“五四”新文学,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换句话说,从我们前面读的13期,四大谴责小说、鸳鸯蝴蝶派,再到今天我们要讲的鲁迅、“五四”,重要的不同在哪里呢?
二、“五四”新文学:从“官”转向“人”
我虽然以前讲过现代文学课,也重读过鲁迅,但是说实在话,正是在这一次仔细重读晚清几个小说以后,我才重新认识了鲁迅的意义。
从梁启超提倡以及亲身实践小说界革命以后,晚清谴责小说都在批判社会,而且不约而同地都把官场视为中国社会问题的焦点。
李伯元是冷嘲“上上下下,无官不贪”,说不要钱的官员,说书人说实话一个都没见过。
吴趼人热讽社会各界怪现状,最奇怪、最荒唐的也是苟才之类的官员。
曾朴写的文官,如果是考出来的,有心救国,实际上是好心办蠢事,重金买了假地图等等。
刘鹗笔下的贪官固然不好,但所谓清官可能更坏、更愚蠢、更专制。
反过来,如果不是批判,梁启超用幻想的小说,遥想中国他日富强,可是关键的成功要素也还是靠了一个党、一个领袖,说到底也还是官场的不同,能以文明国家治国之法来治党,改造官场。
《新中国未来记》中的两个主角,长篇争议政治改良或者革命方案,其中一个争议点就是:可不可能有好官?民众能不能依靠好官?
我们之前引用过的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中最后的一段话,很可以代表晚清政治小说的集体的声音。这段话就是:
“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么,百姓就怎么,所谓上行下效。……
中国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几千百个;至于他们的坏处,很像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因此就悟出一个新法子来:……编几本教科书教导他们。……
等到到了高等卒业之后,然后再放他们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
这个愿望美好而幼稚,但这里的“他们”这个词值得注意。说明写书人和读书人其实都不是官场中的人,但中国社会的关键却是在官场。
现在我们看到鲁迅的不同了,鲁迅关心的重点就不只是“官”,甚至也不只是“民”。把“民”作为中心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鲁迅认为中国社会的关键不是“官”,不是“民”,或者说也是“官”也是“民”,而要点就是“人”,具体说就是苦难中的国人。文学的焦点从“官”转向“人”,这就是“五四”的意义。
从鲁迅以及他的同代作家的具体经历看,当然这种“立人”的想法,是他们在留学时期接受了欧洲人文主义的影响,还有日本明治维新的影响。
但是从读者、社会接收的角度看,这种“人”的文学,也是从晚清的官场文学自然而然地发展过来的。
第一,如果李伯元讲得有理,无官不贪,甚至买官“买保险”是一种刚需,那是不是说官员之贪,背后也有某种人性的依据?
第二,如果老残说得有理,贪官不好,清官亦坏,那是不是就是把所有的官都撤了,换一批民众、百姓上去,也还会有贪腐、专制?
鲁迅自己在辛亥革命前后冷眼旁观,也对于这种新官旧政现象深感失望,当时他觉得绍兴那边换了一批新人,可是后来发现非常失望,所以促使鲁迅就不再把暴露官场黑暗作为唤醒民众的主要方式了,而是要考虑更复杂的问题,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到底是贪腐、专制的官场导致了百姓的愚昧、奴性,还是百姓的愚昧、奴性造就了官场的贪腐、专制呢?
于是鲁迅以及以他为方向、为标志的“五四”新文学,他们还是像《老残游记》那样以文侠姿态批判社会现实,还是像梁启超这样感时忧国、启蒙救亡,但是他们关心的焦点已不再是中国的官场,而是中国的人。
人的文学,具体说就是解剖国民性和社会的关系。
这里我要穿越一下,加入一句现在的思考,那“五四”人的文学,不再以官场作为社会批判要点,到底他是不想写,还是到了北洋军阀以后,到了民国,不能写呢?
我们知道(20世纪)50年代以后,这个文学的重点不在“官”,也不在于“人”,而是要写“人民”。民要区别好官坏官,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人的文学的否定。
今天我们重读晚清,对“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对于官场、民众关系的问题,会不会又有重新思考的空间呢?
当时,人们都觉得“五四”是对晚清的超越,50年代又是对“五四”的超越。可是今天再想,中国的问题,关键到底是在官场,还是在民众,还是在人呢?这依然是个问题。
“五四”百年,我们必须肯定鲁迅他们的突破意义,但是,我有时又忍不住在想:是不是鲁迅那一代又过于乐观了呢?他以为晚清处理的问题再也不会存在了呢?
三、《狂人日记》的关键词组:看与被看
晚清作家谴责中国官场,李伯元是在租界,梁启超是在横滨,曾朴讲风月有好话,老残还要跟器重他的昏官搞好关系,才能路见不平,而没有马上被抓,实际上作家(刘鹗)后来是流放新疆的。
鲁迅设身处地想像他笔下、他心中的小说,这个救世的文侠不仅批判官场,也批判民众,更批判当时的官、民相通之处——所谓国民性,而他这个人又常常不在租界,也不认识大官,那么具体的、现实的结果会是怎么样?
结果就是众人反过来痛斥、批判这个文侠,众人一起来鄙视、侧目、可怜、关心这个文侠出了毛病了,于是《狂人日记》就出现了。
你说大家都病了,不仅官场病了,民众也病了,结果大家就说你病了,而且最后真的把你医好了,也就是说你必须跟大家一起病下去。
这就是鲁迅的与众不同,他的深刻就像下棋比其他人多想了好几步、好几个层次。
《狂人日记》写于1918年4月,初次发表在5月15号第4卷第5号的《新青年》月刊,后来收入小说集《呐喊》。小说正文长短13段,长的有一至两页,短的一至两行。
其叙述主线就是“看”与“被看” ,也是钱理群他们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当中解读鲁迅的关键词组之一。
具体地说,就是主人公“我”看到自己被别人看。
“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这种看到自己被看,有两种可能,第一,是自己神经过敏,有被迫害妄想,这是小说的写实层面,医生角度解剖病人。
第二,就是我的思维敏捷,看到了别人的好奇、关心、照顾后面,其实是窥探、干涉与管制。这个就是人伦道德关系的正反两面。
看似相同的“他人的目光”,冰心的“超人”最后会在他人的目光中感到温暖,鲁迅的“狂人”却是越来越害怕,他检讨自己:“我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
这其实是一个写的比较直露的比喻,象征打破传统,写实意义上就是损害他人财务。
四、鲁迅的不同之处:独异与庸众,吃人与被吃
“看”与“被看”,马上可以引申到另一组关键词,就是“独异”与“庸众”。因为我们看到主角就是一个人,看他的有很多人,很多人围观一个人,这是鲁迅小说后来反复出现的基本格局。
这是鲁迅与很多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也是“五四”文学与晚清以及50、60年代“人民文学”不同的地方。
晚清小说批清廷官场,有意宣泄租界市民的愤怒,无形当中是站在士大夫跟百姓的立场,显然是一个以多对少的道德批判。
50年代以后写革命历史、农村土改,这是力图教育大多数的穷人,批判少数的富人和他的反动政治代表。
所以20世纪的中国小说只有“五四”这个时代,只有在鲁迅等少数作家这里,才会出现以少数甚至个别对抗多数的场面。
我小时候读鲁迅的《随感录·三十八》,里边写道: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而‘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
“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
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我当时大吃一惊,因为我从小受的教育,凡个人跟集体一对立,必定是集体对,怎么鲁迅会支持个人独异,来批判庸众呢?
今天人们把看与被看中的多数,比方说“朝阳群众”称之为“吃瓜群众”,已经渗透了鲁迅精神的遗传了。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狂人所害怕的,议论他的众人,不是坏人,不是官府爪牙,《狂人日记》里特别说明,“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 ”
换句话说,这些包围他的、要迫害他的人,本身都是被侮辱、被损害者,可是今天他们要围着狂人,这时狂人十分困惑,也使鲁迅十分困惑。
从看与被看的情节,独异与庸众的格局,便自然引出了更严重的一个主题,就是吃人与被吃。
吃人可以是纯粹象征的,(比如说)裹小脚,出于爱意,其实是伤害;婚姻不自由,《坟》里边(《寡妇主义》),寡妇恋爱的压力;鲁迅自己跟朱安的无性婚姻等等,都是实例。
但小说中的吃人,又有写实的一面,讲到狼子村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意思是说,历史上确有饥荒食人现象;
还有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食了,请他们吃才算好人,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传统道德之一。
还有把敌人的心肝挖来吃,现代还有为美食、为营养,吃人的器官,比方说胎盘等等。
鲁迅从《狂人日记》开始,他的小说一定有象征、写实两个层面并行,但吃人主题更深一步,就是狂人怀疑自己是否也吃过人,被吃人也参与吃人。这是20世纪中国小说一种深刻的忏悔意识,之前少见,之后也不多。
看到社会环境,腐败官场在危害百姓,导致民不聊生,这是晚清政治小说的共识。
看到不仅官府有钱人,而且自身被人欺负的庸众、看客,也是这黑暗社会环境的一部分,这是“五四”文学的发现。
看到肉体压迫是吃人,礼教牢笼也可以吃人,连鸳鸯蝴蝶派也会抗议这种情况,但是看到害怕被吃的人们,甚至大胆反抗的狂人们,可能自己也曾有意、 无意参与过吃人,这是鲁迅独特的忏悔意识。
一个短篇这么多不同层次,这么复杂的容量,一起步,就把现代新文学提高到很高的水准,难怪后来几乎成为鲁迅创作的大纲,在某种意义上,《狂人日记》也是整个现代中国文学的总纲。
与看与被看,独异与庸众,吃人与被吃有关,下一期,我们要讨论鲁迅创作中的另一个关键词组——希望与绝望。下一期我们会从短篇《药》开始说起。
本集小说
初版:1918年5月,发表《新青年》月刊,后来收入小说集《呐喊》
使用版: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本集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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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一卷本(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上.下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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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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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
许子东:《许子东现代文学课》,北京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2018
平心:《人民文豪鲁迅》,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石一歌:《鲁迅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日]竹内好:《鲁迅》,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
[日]竹内好:《从“绝望”开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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