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你光临《故事便利店》。你好,我是骆以军,今天要跟您讲的是关于「狼狗时光」的故事。 有一个词叫做「狼狗时光」,或许有人称之为魔术时刻,大约是在早晨...
欢迎你光临《故事便利店》。你好,我是骆以军,今天要跟您讲的是关于「狼狗时光」的故事。
有一个词叫做「狼狗时光」,或许有人称之为魔术时刻,大约是在早晨...

欢迎你光临《故事便利店》。你好,我是骆以军,今天要跟您讲的是关于「狼狗时光」的故事。

有一个词叫做「狼狗时光」,或许有人称之为魔术时刻,大约是在早晨五六点,天将明未明之际,或者黄昏六点多之间,白日的光已失去控制力,而夜晚的黑尚未完全笼罩,这种像碳笔画素描,人脸都拖着一种蒙蒙的灰影子。

远远一个动物走过来,你分不清那是狼还是狗。靠很近才能分别,那是狼,你就被吃了,那是狗,以前的人可能把它带回去吃。这种暧昧、神秘,事物看不分明,光与影的幻日线的状态,是我这一讲想要说的。

故事就是用来说那些难以言喻,无法用你原本熟悉掌握的语言,去描述的惊奇、魔幻、诧异。我们说难以言喻,我们说百感交集那种感觉,我再说一次,故事
在人类的情感交流,经验的传递,演绎悲欢离合,它通常是传达一个讯息量较复杂、多层次、浓缩或隐喻的人类或命运,电光一闪的领悟。故事常就是在那样的狼狗时光,将睡入梦,人还半醒的某一时刻,像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鱼从海中被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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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中的时候念的是在台北的一个高中,叫成功高中,就像在大陆这边叫解放高中、红旗高中之类的。这个成功高中它在的地理位置很妙,它是在台北市的济南路跟青岛东路之间。我现在再回想,这几乎35年前了,这个高中在我的记忆里很小,有点像集中营。那个年代是一个戒严年代,还是整个社会电视台只有三台,比较苦闷、压抑,学校也是用教官来管理这些学生。我要讲的就是,我记得大概有一年的时间,每天大约到了下午大概差不多五点到六点之间的时候,这个时候有一个词叫做「狼狗时光」。

所谓「狼狗时光」,就是古时候的人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城市里面光照这么厉害,每一天譬如说清晨四点多左右,黑夜要结束了,要进入到白天。或者说每一天的黄昏,五、六点的时候,黑还没降临,可是白天的光已经逐渐的撤退,所以这个时候的能见度是很像你在看板画,碳笔画素描的人脸,都会有一些灰蒙蒙的斜线。 这时光又可以叫做魔术时刻,它是一个最模糊,最暧昧,所有的人跟景物在这个状态中是看不那么清楚,看不那么分明,影影绰绰的。

我那个时候大约每天到了这个下午五、六点就是所谓的狼狗时光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校园的各角落的教室会出现一些灰蒙蒙的影子,包括我也在其中,大家会朝校园的某一个角落移动,这角落是哪里呢,这角落就是在济南路跟青岛东路交接口的那栋楼的楼梯间的四楼到顶楼,之间的一个所谓的校园死角,这个校园死角就是一般校园有些角落是,可能我们这个教官也不会去寻到的地方。所以我们高中里一些坏痞子,可能就躲在里面抽烟,而且一般打扫公共区域,也不太会扫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比较脏。

大家集中到那里去是干什么?

因为从历代的学长这边传下来的一个传说:在这个楼梯间的四楼到五楼之间有一个窗口。这时候已经是黄昏的这个车潮汹涌下班人潮,然后各种上班族的下班的那声音,公车的声音,各种车子被调走的声音,大量的学生,那附近很多学校下课的沙沙声。各种声音成为一个背景声的车潮汹涌的这条青岛东路,对面有一栋大楼,我不记得是几楼了,这栋大楼的某一层楼的某一户人家,我到现在也不晓得是基于宗教信仰,还是基于他们特殊的一个意识形态。这家人到了这个黄昏的时刻,它灯会亮起来,亮起来的时候,这家人很奇怪,是不穿衣服的。

那这个房间里面我们看到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也跟念高中的女儿,有一个大约念小学的弟弟。学长传递下来,给这家人了一个昵称叫做家庭剧场。所以对我们那个时候的男生,这是我们最初的一个对于极遥远的,关于色情的充满诗意的边界之外的一个想象。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一个状态,就是几乎每天到了这样五、六点的时候,刚好在黄昏的时候,华灯初上,它灯就亮起来了。我们这一群十五、六岁的青春期的男生,我们挤在那个黑暗的楼梯间里面,是隔着一个相当的距离在看,隔了一条街那么远的漂浮在半空中的那个房间。

他灯突然亮起来以后就很像一个水族店,走到水族店里的水族箱突然灯管亮起来。然后你会看到在那个发光的一个房间里,有四个没穿衣服的人体,像这个水族箱的鱼群在回游着,那对于当时的我的年纪来说,这就是所谓的一个色情的诗意的边界之外,一个我难以言喻,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一个感觉。如今经过35年,我来回忆这个画面,你就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剧场,舞台上一个光束打下去的那四个人体在光圈里面。但是我们这一群人是挤在黑暗的观众席。
我到现在35年之后,反复回想,还是不知道那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家人他们是为什么不穿衣服?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但是我可以很清楚地跟各位来重建,黑暗的观众席里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气味,所有的声音。

譬如说,我讲那是一个校园的死空间,我可以清楚记得阶梯,因为都没有打扫,所以每一个阶梯上都有一个黄铜的金属防滑垫,前面大概有三、四条很长的凹槽的沟,沟里的积质是几乎已经像棉絮一样很脏的灰尘。我们那时候抽烟也很无聊,那个年代就是很压抑,抽烟完了以后荷尔蒙喷激。比如我高一的碰到高三学长,互相都不是好东西,就会很像西部片里那种好像拔枪那样,抽完烟以后也不讲话,最后就要做一个很耍帅的动作,把烟屁股啪一弹,最厉害就是弹在空中的时候烟的火头就掉了,烟的滤嘴如果掉在地上没熄,嗒,踩一脚把它踩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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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清楚记得这张的黄铜片的凹槽上面有一个个或者是褐色或者是白色的烟屁股,烟屁股上还有一条一条的鞋子的鞋印。那个年代很穷,记得冬天的时候没有什么麦当劳早餐,就有一个阿婆她会用一个木桶,卖一种台湾特有的油饭,其实跟粽子一样,是用猪油去煮的米粒,用塑胶袋装着,一袋大概就是一块钱人民币左右,再挤一些红色的甜辣酱,丢一个黄色的腌萝卜,或者粉红色的嫩姜之类。

这些高中生没公德心,楼梯间还有吃完以后已经瘪掉的塑料袋,可是在塑胶袋内侧里面还有米粒,米粒上有一半被猪油浸透,所以还是有一种褐色的部分,以及折皱里有甜辣酱的汁褶的感觉。还有宝利龙的便当盒装油煎蛋饼,有的米吃掉了,壳扔在那儿,所以宝利龙的盒上敷着一层沙拉油,油膜上还有像人的血滴一样的一颗一颗水珠形状的酱油,浮在油的上面。

我会清楚记得这一切细节,我记得所有的声音,譬如说他这栋大楼是新大楼,下面有两个很小的篮球场,大概到七点的时候,上面训导处就会把照明灯打亮,所以有我们这些人渣学生在这边打篮球。我可以清楚记得篮球场的场地,不是现在这种很好的材料,它就是水泥地,可水泥地打球摔了磕碰了,你的膝盖会裂很大的伤口,所以它在水泥地上糊上一层绿色的橡胶,一层白色的漆画罚球线、三分线这样的线。

我清楚记得打篮球的这些青春期的高中生,他在运球的时候,那个球囊的皮革跟被橡胶填满的水泥地的呼吸的裂孔摩擦的声音。我可以清楚记得篮球的内囊里面,把空气灌在篮球里面,所以在运球的时候球囊里面的空气被挤压的那个沉闷的回声,以及这些孩子在那个年代穿的球鞋,不是Nike的球鞋,是那个时候比较差的球鞋,他鞋底的生胶在运球过人的时候摩擦地面的声音。

以及正在变声的高中生,他们的嗓音在喊着说“守一个,不要那么独,守一个,打手犯规”。这些声音在傍晚的校园里回荡着。
我可以这样无限制地讲下去,我刚才讲的只有这个剧场的黑暗的观众席还场所有的背景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空气,但是我始终不知道在半空中那个时候,到了时间会亮起来的发光的房间,那里头到底发生什么事?

其实回忆起来这是一个很苦的事情,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基本上是一个戒严的时代,我们可以看到的电视台只有三台,基本上也不像现在网络一打开就是抖音,任何可以看到小姐姐漂亮的脸,跟小姐姐漂亮的女生的身体。

我们在台湾也是随便雅虎打开就是各式各样的街拍少女的身体。现在太容易看到性或者太容易看到青春的漂亮的身体。但我们那个年代是根本没有,我们班上可能某一个有钱人,就像花轮这种很有钱的一个家伙,他就偷了他爸的一本《Playboy》到班上,那时候一个班大概五十几个学生,大家就轮流借着带回家。
大家也很没道德,回到书的主人手上时候通常就只剩一页,每个人都撕一页带回去。

但是你想在我们这个沉闷的年代里,我们却挤在这边的时候,你当然不是那么幸运,你要把旁边人干拐子挤开。但是有的时候你好不容易挤过来了,你是希望看高中姐姐的裸体,你看到那是妈妈那也OK,有时候不小心看到爸爸那也就算了,但是你如果看到那个弟弟,一个小男孩的身体的时候,你心里会不会出现一种很阴暗的想法是:我在干嘛?我怎么躲在楼梯间?我有恋童僻吗?我怎么看一个小男孩光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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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是一个很孤独而苦闷的过程,因为你不知道旁边的这些家伙他们的名字,现在经过35年,我已经50岁了,我都不知道这些当时跟我挤在那边的这些男生,他们现在干嘛,我们只是恰好挤在那个楼梯间里面。

到春天的时候,在南方这种梅雨季节就会出现一种水蚁、一种白蚁,大片的飞在周边。这种白蚁特别怪,它就会飞一飞,然后它的翅膀就掉了,就剩一个肥肥的身躯,吊在你脖子上,很恶心在你的脖子上蠕动。有时候教官会知道有这种聚会,会拿一个短的童军棍,穿球鞋、运动裤,悄悄上来打我们,大家就四散逃掉了。

我觉得这个特别奇怪,你花这么大代价,这么辛苦,这么孤独,这么疲惫的,每天在这眼巴巴的看这个时候到了,就在隔着一条街的半空中的房间灯光亮起来,你是为了什么?

其实我们大约到了9点半,也就各自垂头丧气地搭公车回家以后,突然发觉,回到家以后,他们跟我的爸爸、跟我的妈妈、跟我的哥哥、姐姐,老实说我们除了只是穿衣服之外,我们发生的关系或状态跟这家庭剧场,这个发光的房间里这家人做的事情其实一模一样。

他们并没有像我们当时充满幻想,会出现像看日本A片那种家庭大乱伦,没有。他们除了不穿衣服一样,她爸爸可能也还是坐在那边看电视,她妈妈可能围一个围裙在那边煎鱼。那个时候没手机,少女就一定在讲电话,弟弟也是没穿衣服,可能在玩一个gameboy,就是那个游戏机。所以我后来突然觉得这个学长他们取的昵称叫家庭剧场,真是何其贴切,这家人不穿衣服这件事情,这是多妙。

这个发光的房间的印象或者难以言说的画面,其实一直在我这35年来,时不时的会想起。我有把它写到我的小说里,可是我没有办法用过于简单的描述去描述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偷窥,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剧,它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惊悚,但是始终你想起它的时候,它就像如鲠在喉。我没有办法用以前在课堂上学过的古典的修辞或是任何文学的话语去描述他。

结语

这就是我想讲的,我们每一个人生命中一定都有某些时刻撞见一个你没有办法用你原有的词汇去描述和表现的状态。譬如你第一次参加外婆的葬礼;或是生命中第一次迷路;你第一次被最好的最亲爱的人背叛。我甚至曾经还遇到一个女孩告诉我说,她发誓她小学的时候曾经独自看过夜空上一整排的飞碟,像发光的鱼群飞过去。
这些神秘、难以言喻的时刻,其实正是一个极珍贵美丽的故事。她要被孵养最神秘的时候。那这个生命的时刻,我在这一节里面我们就称之为故事的狼狗时光。
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我是骆以军,我们下一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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