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八分》饭局特别版:奇葩的日本人怎么过春节?
近两年,春节去日本旅行已成为国人出行新风潮。相传,北海道的别墅有四分之一都是国人购置的。日本作为中国邻国,曾同处“东亚文化圈”,却在近代不到两百年内迅速全盘西化,变身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东方的国家,同时还保留了大量传统文化。也许,这就是我们对日本文化及历史、日本国民性格、甚至对日本美食的兴趣一直有增无减的原因。今天,“八分”推出春节饭局特别版——“日式奇葩春节指南”,道长与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副研究员商兆琦、复旦大学哲学院教授徐英瑾一边吃日料,一边聊聊日本这个奇葩的国度。
1.日本文化是“杂种文化”
梁文道:今天很特别,我和在看理想APP上讲明治维新的商兆琦老师,还有讲日本哲学的徐英瑾老师,跑到上海来大吃大喝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喝酒,还要聊一点正经事。
为什么找商兆琦老师和徐英瑾老师一起吃饭呢?因为他们虽然一个讲历史、一个讲哲学,但都是在讲日本文化和历史,今天咱们就来聊聊日本。
最近几年,国人过春节喜欢出门旅行,出游首选地是哪儿?
徐英瑾:还是日本。
商兆琦:春节期间,如果你去上野或银座,听到的最多的都是汉语。
徐英瑾:我在日本的很多地方,听到都是上海话。
梁文道:上海话?哈哈,这真是太离谱了。在樱花季,你去京都,简直是自讨苦吃,真的是人山人海。所有街上穿和服的没有一个是日本人,都是咱中国姑娘。
商兆琦:中国人愿意去租和服。最近洋姑娘也喜欢租和服了。
梁文道:春节日本人也过的,但他们好像是在西历的1月1日过春节。像春节、端午节,包括二十四节气等,很大程度上是东亚文化圈共有的历史和传统,像中秋节,日本人也过。
商兆琦:对,明治维新之后,他们就把旧的历法改了,开始启用西方的新式历法,但把春节在内的这些传统节日保留下来了,用新历法过旧的传统节日。
梁文道:对,有时很好笑,我还记得日本人过端午节,按西历5月5日过的,也是驱毒、驱鼠一类的活动,跟我们端午的习俗很像,但那天明明就不热,你就明显感觉过节的日期不对。
徐英瑾:日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想在维持传统和融入西方世界之间找到一个中间之道。比如他们想过春节,但又想和西方历法保持步调一致,包括组织政府活动。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西方的历法就比较方便。
商兆琦:中国的日历、汉字、文化、思想,日本拿过去之后,也不是原封不动的拿来用,而是加以改造,以适应日本本土的情况。
明治维新后,日本推行“全盘西化”政策,但在西化过程中也有一些调整, 所以造成了今天的日本“不古不今,不洋不日”。
有个日本学者叫加藤周一,他说日本文化是“杂种文化”,当然这个词很难听,就是指日本把很多文化罗列在一起,没有一个固定的结构,只是层层地去叠加。
表现在节日上,就是日本有西方的圣诞节,也有自己的盂兰盆节,还有中国的春节;有佛教也有神道教。
2.发明传统的日本人
梁文道:你们有没有印象,日本人过春节,都干些什么?
商兆琦:他们首先是看红白歌会,相当于中国人看春晚。男歌手一队、女歌手一队,双方PK,让全国观众投票,看哪一队能获胜,到晚上12点的时候,他们会去附近的寺庙撞钟,祈祷新的一年大家身体健康等。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新年第一天,他们都要去神社参拜,基本每家都要去,这又是一个很好玩的现象,因为现在大家普遍认为参拜神社是日本一个传统的习俗。
梁文道:难道不是吗?
商兆琦:非常新。你知道日本人为什么会参拜吗?
梁文道:因为复兴神道教?
商兆琦:不,跟神道教没关系。是因为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有铁路、通火车了。火车需要卖票赚钱,但因为冬天出行的人少,广告宣传就说这个神社很灵,想招揽游客,让大家坐火车来参拜。
到了明治十几年,一八八几年的时候,“参拜”这个词才在日语中出现。
梁文道:(吃惊脸)这个词这么晚才出现的?
商兆琦:对,一个新发明的词和传统。还有包括日本春节时吃的这个叫“御节料理”,像个盒子一样,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也是新近才开始的传统,被发明的传统。
梁文道:天,这就相当于我们说吃饺子是新发明的一样。
徐英瑾:这件事特别有意思,我们总是认为,现代科技它会消灭民俗,后来我们发现科技可以发明民俗。
商兆琦:这就是霍布斯鲍姆所说的“被发明的传统”。
(*注:在霍布斯鲍姆《传统的发明》中,作者用案例证明:目前欧洲人所热衷的那些传统,至多只能追溯到十九世纪末。传统不是古代流传下来的陈迹,而是当代人活生生的创造;那些日常生活中看似久远的传统,其实只有很短暂的历史;我们一直处于传统的发明之中。)
梁文道:这太有趣了,透过日本,我们可以了解到,所谓的“传统节日”是可以变的,是可以被发明的。而在传统节日里的一些习俗,你以为是很传统的东西,其实也没那么传统,都是在现代化过程中为了某些目的发明创造出来的。
徐英瑾:这就又印证了那个观点,民族国家是一种想象。
梁文道:对,是想象的共同体。
(*注: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民族国家”的形成主要取决于以下因素:宗教信仰的领土化、古典王朝家族的衰微、时间观念的改变、资本主义与印刷术之间的交互作用、国家方言的发展等。)
3.容易拿来,也许因为是岛国
梁文道:我还想问问两位,日本人是不是真的不太介意去所谓的“拿来外国文化”这件事?
因为在我看来,传统相当重要。但像日本明治维新这样,全盘西化、完全改变日本传统,把整个社会沿用了一千多年的、一整套的组织社会的原则全部都改掉,把传统节日的时间都改掉,怎么可以这样?
徐英瑾: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么思考的,也许我的思考是错的,我只是开一个脑洞,因为制定历法在我们中国大一统的王朝里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梁文道:制定历法是国家垄断。
徐英瑾:所以,“时间/时令”在我们国家天然地会具有浓重的意识形态地位。“改动时间”这件事,意义重大,当然这也和我们所处的气候带有关。
因为中国有大部分领土都处于温带气候带。今天我们都能感受得到:如果北京有点雾霾了,过几天上海也会雾霾,于是我们就真的觉得和首都人民心连心了。
但在日本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2018年的春节的时候,我被大雪困在北陆地区,但我看天气预报,发现在东京、名古屋一点雪都没有下,完全就觉得这是两个世界。
梁文道:日本有很多山,地形崎岖;山这边晴天,山那边大雪。
徐英瑾:对,所以我就在想,在这样一个密集的小国家里,它的农业生产的时令很可能有一些微妙的差别。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对于统一的时间观念并不太敏感,也许是地理决定的。
商兆琦:这个问题比较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日本的“花见时间”,樱花开的时间、日本各地赏樱花的时间,都是不同的,从南到北,越来越晚。
4.日本的文化惯性定律
梁文道:还有一个问题,日本明治维新以后虽然全盘西化,但我们提起日本,为什么总会说“你看日本的传统保护得多么好”?这又怎么讲呢?
徐英瑾:我的观点是,这是一种心理需要:日常生活全盘西化了之后,那些传统的东西没地方躲了,全部躲进一些具体的节日里。
梁文道:就是一个“传统的自留地”。
徐英瑾:对,在这个“自留地”里,你能看到一个小型的传统博物馆。
梁文道:我有一个印象,就是在12月31日前后,日本人穿和服上街的男男女女很多。在日本古时候,和服这种传统服装是天天穿的,但一旦开始全面西化,它就变得只能在传统日子穿着了。
我常在京都,祗园祭期间,满街都是人,都穿着浴衣,听很多传统民俗音乐。浴衣这玩意为什么只在京都祗园祭才穿?因为这是留给传统的时间。
很多国人对日本的印象,就是觉得日本真好,很多传统都留得下来;你看人家日本,传统与现代的嫁接多么成功。我常听到这种讲法。
可问题是,其实我们没注意到,它的传统是被集中体现在了一些特定的时空下的。反过来讲,我们中国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极端的状况——觉得中国的传统被逼到一个几乎无处藏身的地步?好像没有过。
说起日本能够保留传统这件事,你看日本新闻,首相带着大家集体面见天皇的时候,还穿着燕尾服、条纹裤。
条纹裤!我的天,今天的英国人都不会这么穿了,就算是英国政府换届,都没人再穿条纹裤了。这是明治维新时期,日本跟英国学的。
当然这是纯西化的东西,我认为这正是日本传统有意思的地方。那个东西明明是新的,是洋派的、西化的,日本学回来之后就当成传统留住了,变成像活化石一样,不再变了,为什么会这样?
徐英瑾:我发明了一个词叫文化惯性定律。
这和物理学的惯性定律是一样,物理学的惯性就是:除非有外力改变,不然它就会保持原来的运动方式。日本的文化运作的规律就是文化惯性定律:如果这件事没有强大的外力改变,它就会维持下去。
梁文道:是的,日本刚学会一样东西,它就保留下来了。
徐英瑾:就像在整个江户时期,日本的基督徒过得都很苦,他们处在半地下状态。等到开埠以后,洋人一看,这帮基督徒的礼仪基本上没怎么走样,还真不错。
梁文道:而且保留的还是基督徒两百年前的古礼,对不对?
商兆琦:有一个讲日本地下基督徒的电影,马丁·斯科塞斯的《沉默》,非常好看。
徐英瑾:对,像我们的基督教进入中国以后就被改编成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昨天我还看到朋友圈里有一个河南豫剧版本的《玛利亚诞生耶稣》。
梁文道:真的啊?
徐英瑾:是,完全用河南梆子的那种唱法,我们已经把基督教完全本土化了。中国要把一个外来新事物改走样只需要一两年时间,这是非常有意思的。
道长、徐英瑾、商兆琦三位老师的日本游小贴士
喜欢逛博物馆朋友可以去上野,上野集中了很多世界一流的博物馆;一些小的地方性博物馆也非常不错,比如福冈博物馆;公共场合讲话或打电话要尽量小声;在日本,英文地图会很有用处(可以了解地名的发音,方便问路);要小心奈良的鹿会咬人(道长被咬过屁股);镰仓附近的镰仓文学馆特别好,在那参观,就像参加了一次近代文学家的文学沙龙;冬季可以选择去新潟、长野、北海道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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